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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可能罢,——镜中人最后一次审视一番,眉毛一动,他觉得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太悦耳的声音。在他看到自己的脸色下沉之前,他转身离开了镜子,走出门去。

还站在楼梯上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楼客厅里的李沉舟和康出渔,李沉舟脚边一个箱子,就是他全部的行李。柳随风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每迈下一级脸色就再下沉一点。他对此是有准备的不是麽,——自从日本人投降那天起就又故态复萌的李沉舟,丢下他一个人回去东屋就寝,之后搬到这座小公馆后又是跟他分屋而眠;饭也少在一起吃,大约是为了避免见面。据悉昆明那边还来了一封信,兜兜转转被邮车从长沙递到宜州来,李沉舟接到后更加暗地里忙碌着,东西打问,收拾行李,便是要回昆明的样子。日高雾散,两人之间赖以蒙眼的屏障消失,一草一木就又显出原先的丑陋。柳五斜着眼睛往李沉舟的方向迅速一睃,在早已知道要发生的事实面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如今狂欢尽去,唯余末日。

他故意不去看地上立着的那个丑陋的衣箱,反倒故作不经意地轻快道:“今晚城中谭公馆举办宴会,庆祝战争获胜,大哥可愿陪我一道赴宴?”

李沉舟只是望着他,目中无限怜惜地,因怜惜而可惜。

柳五受不了他这种目光,头一扭,转身就走,转身的当口就撇了嘴,冲着门旁的康劫生手一招:“走了!——小丁把车备好了?”

康劫生唯唯应着,忙替他把门打开。

李沉舟见状急趋两步,“五弟,以后你多保重,别处处跟人置气……”

柳五脚步一缓,来到门边,忽回头道:“大哥,本来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是不是?”

李沉舟眼神一滞,轻轻的一声,“是……”

柳五默然片刻,随即加快步伐出门去了。门关上,康劫生也跟去赴宴,不久门外传来汽车发动远去的声音。

屋里,康出渔望着李沉舟,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太息。李沉舟神情疲惫地盯着地毯的花色。

“帮主,前几日雍先生来的信怎么说来着的?”水老鸦在肚里飞速地辗转着肠子,“他说夏小姐从香港来信了,是不是?那夏小姐如今在香港的地址是……”

李沉舟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她好像是住在个叫半山的地方,待会信找出来,你抄下地址就是。”

☆、尾声(上)

一个悲哀而令人抗拒的事实终究降临,你在想象中见到过无数次那一天到来的样子——好比远方的乌云终于一寸一寸地移罩到头顶上方,置身之处草木失色,天地低昂。你战战兢兢而又小心翼翼地在想象中勾勒着那末日般的画面,你寝食难安而又自我麻醉地挥霍着手里最后几张王牌,你反反复复地在那飞速逝去的欢乐与逐渐扩大的乌云的阴影中沁出热汗和冷汗。你竭力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你竭力想要捏住自己几欲冲出喉咙的尖叫,你竭力想要说服自己这个结局的合理与必然,——也许你的灵魂在骚动,在痛哭,在歇斯底里地癫疯,但你的肉体却成功地维持住了平常的模样,尤其当借助着酒精的甘醇,你望着身处其中的空荡荡的屋子,反而发出了微笑。

柳随风端着酒杯穿梭在谭公馆一厅陶陶醺然的宾客中,目含异笑,风神隽爽。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优秀的猎捕者所拥有的那种致命的魅力。今晚宜州城众多当地乡绅望族携妻女前来,其目的之一便是希望自己适龄的女儿能从这一厅前程似锦的年轻军官中择一个快婿,——毕竟战后是交/配繁殖的季节。这些正值妙龄的姑娘,烫着从上海、香港来的画报上时兴的云丝纽,穿着过膝的洋裙和牛皮高跟鞋,假装在听舞曲,实则用余光不断地斜瞟着那些她们早就私底下谈论了很久的男人。初升的情/欲激励着她们,并被冠以爱情的名义让她们向往、眩晕而颤栗;她们以其青涩的举止,非常不熟练地同斜签着站在她们身边的军官调情,手背抵在嘴上轻声地笑,用猛喝果酒来掩饰那从未掩饰得住的脸红和兴奋。她们全都渴望着其中那些最俊美的,被那些宽肩蜂腰长腿军靴勾惑得不能自已,“瞧他那跟死神一样的笑容啊!——我被他吃了都甘愿!”其中一个姑娘对她的女伴这样道,获得她如此评价的人正是柳五。

柳随风的感觉好极了,截至目前他已经受到了至少十二个乡绅小姐明显而大胆的眼波,其中就包括谭会长家待字闺中的幺女谭小姐。他礼貌而周致地对每一个送来秋波的小姐报以微笑,但是对那瓷娃娃般的谭小姐笑了两次,且不出意外地看见后者一下子变得亮晶晶而跃跃欲试的眼神。《风流寡妇》的乐曲响起,他遵从期待地走上前邀谭小姐共舞。捏住那只又白又软的小手的瞬间,他发现这个瓷娃娃居然有着一对与其脸蛋儿并不相称的高耸的胸脯。他感到些滑稽的有趣,跳整支舞曲期间都怪有意思地瞧着那对累赘之物上下抖动。谭小姐误会了他的意思,一张圆鼓鼓的粉脸忽而加深了绯色,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些怕有些恼又有些欢喜。柳五觉察出这一点,在心里似笑非笑了一下,一个念头很莫名地冒了出来,“我还没跟那个大屁股正式跳过舞呢!”于心里撇了下嘴,就突然地觉得没意思,带着这个瓷娃娃旋身滑步,预备在舞曲间歇时把谭小姐送回去,然后再去取一杯葡萄酒。

谭小姐见柳五不知怎地笑容全无,眼里又空又冷,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不过她是永远也猜不出柳五如此变化的原因的。她试着做出少女初遇爱情时的努力,“柳师长是不是觉得宜州城偏僻闭塞,除了风景尚可之外都没什么摩登之处,远不及南京上海那样的通都大邑?”

柳五上下眼睫一碰,如蜓之颤翅,他的目色变得困倦起来,“谭小姐此言差矣,此时于我而言,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及宜州,世界上任其多热闹的都市于我都只是座空城,即使长住也无恋。”

谭小姐一下惊讶,脚下踏错半步,柳五胳膊一环顺势化解。正好舞曲也告了一段落,他挽着谭小姐的胳膊一道走向布有茶食酒水沙发的休息区。

“柳师长何以对宜州有如此高的评价?”谭小姐忍不住好奇,在她这个年龄上的人大多忍不住好奇。

柳五取了杯酒在手,啜饮一口,眼睫再次蜓翅般一颤,“因为我一个相恋多年的情人此刻就在宜州,由于他在宜州,所以我高赞宜州。谭小姐可听过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么?——他们被耶和华赶出伊甸园之后,辛苦劳作维持生活,后来夏娃先于亚当死去。在夏娃的墓碑上,亚当写了这么一句话,‘哪里有夏娃,哪里就是伊甸园’。这于我也是一样。”

“啊,是这样……”谭小姐掩饰不住脸上瞬间汹涌的失落和惊讶,眨也不眨地望着柳五,“那柳师长是不是将要同你的这位恋人结婚呢?”她是多么的羡慕这位幸运的恋人,多么的想要知道这位柳师长的恋人是个怎样的风姿啊!

柳五闻言半怔,随即绽出微笑,“我自然是千般愿意万般期盼跟他结婚的,惜乎他不愿意,这不——他今夜就要离开宜州去云南,有跟我此生再不相见的架势。”

“啊,”谭小姐的胸脯急遽地起伏着,被这亲耳所闻的大起大落的爱情故事所感染,一步一步地展开充满少女情怀的想象,“——这是为什么呢?既然相恋多年,她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在她的想象中,这位恋人自当是位小姐的。

一抹捕猎者的淡笑升起在唇角,柳随风手指一弹酒杯,叮地一响,“因为我杀掉了他的另一位恋人——我的竞争者,他不高兴了。”

“啊!——”谭小姐后退半步,发出今晚她的第三声惊叹,眼睛瞪得大大,——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她从各种书报小说中得来的幻想,一个俊美的、杀过人的、带有情伤的浪子,浪子别有所恋,但是她不在乎;这反而越发激起了她油然而生的母性和献身情节。她的脸蛋儿红扑扑地,手攥着洋裙的褶皱,用一种修饰过了的饱含理解和同情的声调问柳五道:“那……柳师长今后作何打算呢?”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柳随风慢慢地啜酒,啜得很慢很慢,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的树影,对着初秋的夜风发出低低的回音,“我……没有想好,我想把他弄回来,我……要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片刻沉默,他才转身对上谭小姐那溢满了失望、感动、欲笑欲哭各种表情的脸。他忽然微笑了一下,“于我而言,人生无事不艰难,但对谭小姐来说,应是相反。在此,柳某先预祝谭小姐姻缘顺遂,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拾起那只又软又白的小手,轻吻在其指背上。

换来谭小姐一声又惊喜又感伤的叹息,“啊,柳师长……”

那晚柳五带着轻薄的醉意步下谭公馆的石阶,身后灯光依旧,笑语飞声,眼前前路未明,迢迢漫漫。长吸一口深夜的凉风,他直感到一派来日的空茫,一份似曾相识的寂寥和无所依。已经很多次了,他绝无可能凭一己之力从那孤寒之地走出,除非他确信在那片土地的尽头,会有一个温厚的怀抱在等他接纳他,一天天,一年年,不见不去。他想起之前无数个独来独往的日子,他想起今后会一一到来的无数个独往独来的日子,他曾非常得害怕那些日子,他此刻仍然在害怕着那些日子,那些一日如一生之长,连仗都没得打的虚空无聊赖的岁月。远远地,他望到小丁将车子开过来了,他趋近几步等着。

“我得把他弄回来,我得想办法把他弄回来……”方才他自己的话又响起在胸间,他望着车来的方向的目光迟疑了那么一下。他想起这辈子其实都是他在追着李沉舟后面跑,他从十五岁上就追在李沉舟后面跑了。李沉舟大约是觉得累了,但是他不知道,他柳五也是会觉得累的。

小丁的车慢慢地将停,柳五正欲举步,停在小丁之前、恰恰挨在他身边的一辆车里突然钻出一个人,唤他道:“五爷!”

柳五脚下稍缓,听那声音像是个女人,却不若寻常女人的脆悦,且声中暗藏幽戾。他本能地敛目回头,定睛一望,呵——原来是她。

莫艳霞从司机座钻出,隔着车顶对他长望。她穿着紧身风衣,踏着皮靴,卷发一水顺在左边胸前,面上的疤痕犹在,却是意外地并不碍眼。她目中闪光,用那柳五并不陌生的饱透情/欲的沙沙的女低音再次对他道:“五爷,好久不见。”

柳五来回打量着她和那辆车,想起依稀自哪儿听说的传闻,这上下一打量,便坐实了传闻的所言不虚。这女人果真加入了军统啊——他瞧着莫艳霞那愈发显出纵欲和惯于杀戮的神态,心道她倒是知道在哪儿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所长。一个热爱床事和死亡的女人,理应加入军统局,那里简直就是她们的天堂。柳五自身的某一部分其实是有些欣赏这样的婊/子的,一群坦坦荡荡的追求欲望极致的婊/子,真实腐烂得就像是每家都必不可少的马桶,坐在马桶上的人一边厌恶一边悄悄地感到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感。只可惜他虽然喜欢婊/子,却只对那种顶着副处女面孔的婊/子产生爱情,而如果那个婊/子又显着种可疑的漫不经心的风情,那就更妙了,——尤其是当那个婊/子爱他不及他爱他的时候。

望着莫艳霞,柳五感到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女人一如既往地在声音和眼神中渗透着渴望,这种渴望是向他发出的。尽管他身体上并不介意再跟她上一次床,他心里却提不起太高的兴致。毕竟比起用旧了的东西,他还是希望用个更新一些的物品,所以尽管他喜欢跟婊/子上床,却仍需要这是个青涩的婊/子,而不是个熟透了了快要烂了的货色。

耸耸肩,他伸出手去开门,这个时候那辆车真正的使用者也到了,——一个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的军官。柳五手搭在车门把上,用余光扫了那人一眼,觉得自己并未在薛崇的师部里见过这样一个人,何况无论将兵都不可能留有这样一个大背头。此人跟他年龄相仿,也许稍微大一点,唇上有髭须,——柳五直觉感到那个胡须是假的,此外就再没有什么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了。这倒也不意外,特务机关的人,除了“燕子”跟“乌鸦”,都是些既像张三也像李四的让人过目即忘的长相,这样的人最难令人注意,更难让人起疑。

柳五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的时候,那边的莫艳霞突然放高声音,“五爷——我会去找你的!”目光亮灼,居然也带了丝捕猎者的咄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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