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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却无心再去理会她了,他放松身体仰靠在汽车后座上,车门关起。今晚玩得忘乎所以的康劫生也匆匆赶来,猛然见到对面的莫艳霞脚步一凝,张了张嘴,钻进副驾驶座,回头道:“五爷,那不是莫小姐麽?”

柳五半阖着眼,吩咐小丁开车。

车子驶过莫艳霞身边的时候,他分明感到那个女人向他投来一种不罢休的疯狂的神色,隔着车窗也能感受得到。他在心中冷冷一笑,——果然床上多了的女人都容易精神失常,他这样讪道,从女人到女兽,大概就是千万次对着不同男人宽衣解带的结果。她方才说什么来着?会来找我是麽,呵呵,还真欲最后一搏了。

柳随风解开军礼服的领口,摇下车窗,望向外面黑幢幢的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此后他一直驻守宜州。薛崇前往江西参加日军受降仪式,吴清末暂时接管桂粤两地的军务,孙天魄携马仲芳先前往广州见了自家二弟孙天阔,据悉言谈之后已有意留守两广,不过仍执意回鲁一次,眼下正同马仲芳及部分亲信走在北上山东的路上。萧开雁那边,则柳州宜州两头奔波,他已向薛崇告假要回蜀中完婚,归心似箭。吴清末替薛崇着力挽留,邀其婚后携夫人再回广东,襄助薛司令。萧二左右为难,一日来宜州的军官俱乐部打桥牌,碰上柳五也在,忍不住倾倒一番苦恼,还向柳五打问如何挑选婚戒的事。柳五自然无好气,一连跟了好几张牌,压制住萧二,“我哪里会知道赵小姐会喜欢什么样的戒指,总之肯定不会是钻戒了,——我记得上次我同她结婚,那枚结婚戒指回头就被摘下来送到了当铺里换了现洋。不若萧军长还是直接送上一箱现洋,省得日后赵小姐又要亲自上一趟质铺,还要受朝奉的克扣。”

萧二就知道会得来这番怪话,瞪他一眼,“那都是因为你不是东西,还有脸说——怎么样,又把李帮主气跑了,你这回是个什么打算?”

柳随风不动声色地打出一张黑桃,追击成局,“他会跑还不是因为你没把兆秋息栓裤腰带上,让日本人一枪崩了?要是你老老实实给他圈在屋子里做文职对账簿,半点枪杆子都不摸,他会一命呜呼,我大哥又会死活都要回昆明?”

萧开雁被他一堵,心道你怎么不说如果当初你不将兆秋息赶来前线,兆秋息如今岂不是更加活得好好的呢;却不欲跟这厮扯嘴皮,扔掉手上若干零碎小牌,“罢了罢了,我以后是绝对不会再掺合任何此类的事。我不日回川中,你跟吴参谋随时保持联络,薛长官过段时间就回来,这粤地不比南京差,你好生待着不会没你的好处。另外,你上次问的谭公馆宴会上出现的军统局的人,目前算是情报处的小头目,之前从军事处平调过来的,跟军统的几大把手关系都不错。——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问此人是想干什么?”

柳五微微撩起眼皮,两指夹了张牌,往桌上轻轻一推,“谢谢萧军长,都是些不足挂齿之事,就不劳萧军长费心了。”

战后的日子并不平静,广播里越来越多地叽喳着有关共/党对于建立联合政府的提议,报纸上一拨拨的口诛笔伐,诛伐的对象大多为重庆当局。柳五闲来无事,对着报上共/党主要领导人的一帧大幅照片端详许久,招过在屋子里替他收拾茶碗的康出渔,指着相上一人,“来,老康,你瞧瞧这人长得像不像你?”

水老鸦伸长了脖子,仅仅见着个“共”,就惊骇不已地大摆手,“不像,不像,不像!五爷可别害我啊,军统的人至今还在搜罗通共人员,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给你扣上姓共的帽子,十八般手段了不得,五爷你可千万不要害我!”

柳五对他嗤之以鼻,腿跷在矮墩上,“照你这么说,这日本人打跑了,好戏才刚刚开场,是不是?”

“可不是么?那天吴参谋还说看这重庆的意思,是想滚他娘的泥腿子,直接端掉他们的延安老巢;那边已经密电薛司令,让当年一路追剿到延安的薛司令再次出山;此战一结,马上给薛司令颁布广东省政府主席的委任状,已经板上钉钉了的!”

这些不着边际的谣传柳五已经听过不知几多,他知道这水老鸦讲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挥挥手让其走人,省得耳边呱噪。

天气半热不凉,柳五抓着瓶啤酒,系着睡袍躺在罗汉榻上。上方歪斜着一顶遮阳伞,抬手的桌上摆着碟酱牛肉,身后是大敞着的落地窗,眼前是宽阔的露台和远眺即见的宜州的山水。弯山碧水,青天柔云,纱似的阳光飘摇着落下,胳膊一伸便是一手金。柳五喜欢这样的视野这样的景,偶尔有白头鹎于山头颉颃,他瞧着那矫矢之姿,微微一笑,举着酒瓶当山干杯,临风致意。只要天气允许,他便裸穿着宽绸睡袍,在榻上延身展腿,袍上开出叉来,露出那个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老伙计”还是那么黑糙冥顽,探头探脑地曲着颗蘑菇头,粗声粗气地问他道:“那个大屁股呢?你又被踹了?”十分之轻蔑地瞧着柳五。

柳随风“哈”地一笑,绷指弹其脑袋,激得“老伙计”蓦地一缩,随即摇摇晃晃地伸头,气愤不已地破口骂道:“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那么好的屁股不给抓住喽,害得我挨饿受冻。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被柳五扯过内裤盖到头上,“老伙计”拱在内裤下面仍旧骂骂咧咧。柳五不以为意地喝啤酒吃牛肉,手隔着内裤攫住那“老伙计”,左扭扭右扭扭,直感到内裤上已被“老伙计”的呜咽打湿,才叹着气停下。

得想办法把那个大屁股给弄回来,他再一次这么想,得想办法把他给弄回来,这一点毫无疑问。拈了块酱牛肉,丢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柳五感到自己同几年前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会再操之过急,不会为了逃离一个幽寂的死地而一脚踏到沼泽里去。他想起自己以前对李沉舟说过的一句话,他对他说这辈子就跟他标上了,那句话不是虚张声势。曾经他做出过许多激烈的努力,曾经他以为努力都是应该一蹴而就的,实际上他被他自己的心急给欺骗了。从今以后,他将采取另外一种方式,一种更加曲折迂回绵绵不挠的方式,他这只猎豹得开始培养一下狼群的猎捕策略了,不太优雅却更少失手的策略。曾几何时,他失掉了猎捕的目标——赵师容,她是唯一一个,他不打算让自己的记录继续被破坏下去,否则他夜里会睡不着觉,他的“老伙计”会喋喋不休地责骂他,他的客舍青青也许还会自动生锈。那副画面实在算不上美妙,他只要一想到那个骚气烘烘的大屁股也许又跟什么人的脏鸡/巴贴在一起就简直忍不住落泪;想想看,他在上面哭,他的“老伙计”在下边呜咽,彼情彼景堪称肝肠寸断。等等看罢——柳随风咕嘟咕嘟地往下罐啤酒,等等看罢,他自己需要休息,而那个刚被摩擦过了的大屁股则需要一段时间来冷却。等到那个大屁股重新渴望起自己的时候,等到那个大屁股开始重新需要慰藉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大屁股必然已经不太记得清过去的那些死人了,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要赶去,最最及时地赶去,带着他欢呼雀跃的“老伙计”,用这把被打磨得无比服贴的万能的钥匙,直捣那个憨厚可爱的钥匙孔。只听“咔嗒”一声,一扇门向他们开启,世界重新有了光,所有的呐喊都平息。酒意微醺,柳五仿佛已目见那一天的到来,靠在罗汉榻上呵呵地笑。他是一个优秀的猎捕手,一个优秀的猎捕手当然会得到最好的。而在那之前,他要先休息一段,他不认为他会在两广待上太久,他想他大概还是要先回南京一趟。也许应该把商会重新搞起来,有了广东这边薛崇的关系,以后做生意就不必再囿于江浙一带,谁知道呢,也许他还可以在两广设立商会的分支,等到那个时候……

于是柳五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那个女兽莫艳霞也至今未有露面,——他甚至为此感到有些失望。他太无聊了,如今他每天所做就是擦拭枪管,里里外外地,然后是检查子弹的数目,这些可不是他喜欢做的,尤其在没有一个猎物的时候。萧二那边已经动身回川中了,薛崇则刚从江西回来不久,每周柳五向柳州和广州两地各拍一份长电,汇报过去一周宜州的军务,——自然没有多少可汇报的。此外遇上风和日丽的周末,柳五会教小丁载着上当地的市集闲逛,对着那些壮族特色的玩意儿东看西看。这日来逛珠宝行,见到一对头尾相衔的柳叶形状的正阳绿翡翠扳指,当即就拿到手中细细赏玩。卖珠宝的小娘趁机道:“这对扳指是兄弟二人分着戴的,表示家业兴隆,手足相亲。”柳五听得欢喜,当即买下,揣在身上时时摸出来,套一只在左手,套另只在右手,比来比去,但笑不语。

两个大指上各各闪着耀翠,他笑眯眯地举手进门,正要让康出渔给他把中午没吃完的猪肉炖粉条热一热端来,那只水老鸦就一路惊跳着冲他奔过,“五爷,不好了,不好了,五爷——胡将军接令进攻延安,薛司令那边被派往苏北督战,吴参谋让我们紧急备战,要跟共军干呢!”

柳随风仍在欣赏着手上的扳指,一丝儿不乱地,慢慢往里走,“干就干吧,干谁不是干呢……把中午的猪肉炖粉条热来给我,记住别热大发了。”

李沉舟几乎跟梁襄同时抵达昆明,后者在小吉坡里将兆秋息的骨灰交递给他,且向他叙述了兆秋息生前在鄂西一些具有深意的举动,譬如他那件灰蓝的视若珍宝的贴身布衣,譬如他在最后几仗中总是随身带着的一叠子信,又譬如遇难前几月他那似乎预知到厄运将近的安静少言的表现。东屋里大家溜排坐着,小妮子扒在李沉舟身上且笑且哭,——他的李大哥回来了,他的兆哥哥却没了!秦楼月陪着师弟一道下泪,他是永远也忘不了抓壮丁的那一晚兆秋息被带走时的情景的,那么一张又悲哀又了然的脸;同时他也心生疑窦,为何康劫生没有在之前的来信中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他。他看看李沉舟,那张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惯于哀恸的疲惫,随军的这几年也让他眉宇之间添了些风霜。稍远的对边上坐着雍希羽和高似兰,前者的手杖旁趴着“圣约翰”。雍希羽始终都在睇望着李沉舟,自他迈下火车的那一刻开始,只是此时他胸中滚热的情水已经平静许多;当李沉舟在月台上就这几年关照两位小老板的事向他表示感谢,矜持的传教士垂下眼睑,“这只是举手之劳。”无可否认,看到李沉舟只身来到让他感受到一丝希望,不过即便在梁襄叙说兆秋息生前种种的当口,他也没有从李沉舟脸上发见一种气尽心死的痕迹。诚然李沉舟看去非常得难过,但这种难过不会久长;李沉舟仅仅是步入了暂时的冬天,而非永恒的冰谷。只要给他一些时间,只要那象征着新生的春雷在天际隆响,他就会重新复苏,向着欣欣然的万物大踏步地走去。雍希羽看出来这一点,他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看出这一点,他一时难以对此做出评价。各各沉默了片刻,雍希羽忽然道:“李帮主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沉舟一怔,“……先在昆明住上一段吧。”

这时秦楼月轻轻地道:“师姊希望我们去香港呢。”

李沉舟像是沉吟了一下,“过些时候再说罢,你跟阿柳若是急着去,我可以安排你们先走。”

“不走,不走!李大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柳横波抱着他英俊的爸爸爱不释手,他才不要跟他的李大哥乍一相逢就分开呢!

李沉舟拍拍他,之后便略微走神,以后的打算麽?——他一个人还谈得上什么打算不打算麽。

他的确没有对今后的生活做出什么设想,可以说他几乎有点儿不愿去想从今往后的日子,且更不愿去想如此这般的原因是什么。捧着兆秋息的骨灰回到东屋南厢,时隔几年之后回到这个当初承载了多少悲喜的地方,他难以避免地怔忡了片刻,把骨灰匣子置到桌上,慢慢地四处打量。他当然还记得住在这屋里的时光,记得当初他跟他的好孩子朝夕共处的画面,尤其记得最后一晚他翻箱倒柜找出那件灰蓝布衣给兆秋息穿上的那一幕,他的眼窝又热了起来。而当他的视线落到桌角那本封面半旧脱色的《秋海棠》时,他不得不大口地呼吸着,赶紧挨到椅子上坐下,对着窗外阴白的天,一只手无处置放似地抱住了头。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至少短时间内他都将带着这时浓时淡的哀意,跟两个小老板共同呼吸着这战后张灯结彩般的氛围,一天一天地打发。每隔一天,雍希羽都会带着那只名叫“圣约翰”的京巴犬来到,不是捎来些昂贵的西洋糕点,就是带来些他以为值得深思的有关时局的消息。每每说完当局的一些动向,雍希羽都会转脸问李沉舟,“所以李帮主还是没有什么打算吗?如今的前景非常得微妙,也非常得不明朗。”

李沉舟总是不甚在意地,“是麽?雍先生何出此言?”他以为前途再如何得微妙和不明朗,都会好过交战的这几年;当然世事难料,他也有可能是错的。

雍希羽想了一会儿,挑选了他认为最紧要的事实说道:“政府当局跟共/党无法和平相处,我国的历史上从未有过一山二虎的经验。有消息来源称,当局跟共/党方面都有意开战,不过先发制人者虽抢得先机,却会授人以柄,舆论会对其不利。一旦开战,那么结果只会有两个,当局获胜,或者是共/党获胜。如果是当局获胜,那大约就是战前的日子,对那样的日子所有人都心中有数;如果是共/党获胜……”

雍希羽倏地住了口。

李沉舟好像有点听出雍希羽那始终未有明确表明的态度了,他望着院子里正追着小妮子到处跑的“圣约翰”,道:“雍先生是想说,如果当局败北,我们的日子会过得不如战前,是不是?”

雍希羽的两片薄唇富于表情地扭曲了一下,他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做了个手势,那个手势的意思约等于“恕我直言”,“我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推理,众所周知当局十几年来在打击共/党人士方面可谓不遗余力,如今的军统局、先前的蓝衣社在刺探、密捕、暗杀共/党疑犯时执行的是可杀错不可杀漏的政策。一旦共/党获胜上台,我不得不怀疑作为前当局公务人员的我以及我手下所聘用的任何一位,都将面临类似的风险。即使不是性命上的风险,而仅仅像战前欧洲的犹太人那样,被限制做一些事情,例如排队时需礼让那些跟共/党关系亲密的人士,我以为此类任何一项规定,都是不可接受的。”

李沉舟一字一句地听完他所说,同时一字一句地在心中推敲了一遍,他很快便得出结论即雍希羽的担心绝非多余,——他们毕竟谁也不是初出茅庐的人。以前发生过的事,将来会继续发生的几率永远多过不再发生的几率,且这些事往往都是些坏事。

“那么雍先生也认为所谓‘连坐’、‘九族’的事情也会一个不落地出现?”李沉舟若有所思地,“但凡你曾同当局有过什么瓜葛,不论这种瓜葛是以何种形式出现……”

雍希羽的面色和声音都非常得单调,“毫无疑问,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数,你可以给它们换一个名字,但其实还是那么回事。使用这些招数的人心里清楚,接受或者旁观这些招数的人心里也清楚。实际情况往往是,一旦你成为那个唯一的首领,打击那些曾经跟你的敌对方有关联的那些人就是一场众所期待的仪式,谁有罪谁无罪都由你说了算,所谓扫清余孽,树立新威。这一点都不新鲜,简直太不新鲜了。”

李沉舟拍一拍椅子的扶手,“看来,如果时局有变,我们是非走不可的了。”语毕,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忧虑,他想起那个心高气傲的东西来。那个东西如今的位置是福是祸,大约全凭日后的成败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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