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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宋明珠小声惊道,“这,这……”她只是感到不对,却无法形容哪里不对。

赵师容点点头,“这是行不通的,我已经对开雁说过。党争失利,败者远走,这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临危易帜,见胜而降,你昭告天下说自己同情百姓,愿学习新主义,人家心里永远当你是趋炎附势,二姓外臣。今天举国欢庆把酒言欢之时不说你什么,明日一旦后院遭窃需要顶缸的人,那你就是现成的出头鸟——羽毛的颜色都不一样,不打你打谁?”

说得烦闷了,赵师容在坤包里找香烟,翻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如今不好在明珠面前抽烟的,又把包放下了,“开雁是那种古代老乡绅似的人物,心慈手软,愿意教大家都活得容易些,即使自己损失点东西。他是想着‘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却不想想这天底下的其他人难道也跟他一般心思吗?人心不足,是你出让一两分就能够弥补平息的了……”

话音未落,“哗”得一片红光冲天,光中滚着浓烟,寂静的街道上有谁喊了一嗓子,“都邮街走水啦,张公馆走水啦!”

附近有人推了窗户问,“是那家张公馆麽?东西都砸得差不多的那一户?”

就有人道:“错不了,就是那家了!值钱的东西能搬的都搬空,搬不走的门呀窗呀柜呀砸得稀巴烂,今夜这火准也是他们自己放的,就是寸草不留给共军的意思,这简直是不共戴天哪!”

赵师容和宋明珠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瞭望天际,看那黑烟红焰怒火勃发地,半个天空被映亮,烈芒中饱生寒意。

港汊纵横的江海区码头,箱箧琳琅,行人如蚊,卖力气的挑夫混合着一伙伙手捏船票、频频四顾的阔人,你挤过来我挤过去,都在推挤着各自的出路。江上的汽笛一拉,呜呜呜地鸣出一条声,引得所有人延颈张望,只恨不得那轮渡上的人是自己,坐着这巨大的机器去向光明之地。其实谁也不清楚,那所谓的光明之地是个怎样的地方,又是否真的如人所言适于保财安居;不确定的恐惧在前方摇摆,确定的恐惧在身后升起,有人对你说“切勿坐以待毙”,又有人对你道“树挪死,人挪活”,于是你一咬牙,惶惶然地出来了,挤到船头凭栏而望,望向那愈去愈远的陆地。江水的水汽模糊了你的视线,你好像听到有谁在叹气,你又开始不确定,想要知道你到底放弃了什么,又能获得什么……

一个面上覆着道疤痕的青年,迈着大步自北向南穿过码头,折进紧邻码头的一家旅店,望见围坐在窗边的一桌人。他跨过几乎无处下脚的堆满了行李的地台,趋近那一桌人,扬手道:“雍先生,这是今天的报纸和刚发的电报!”

桌子侧头一个衣着穿戴一丝不苟的先生,——此等形势下仍旧衬衫、领带、马甲、西装、大衣外套件件齐整,伸手接了那一叠子报纸电报,道声:“有劳了。”报纸派给他身边的女人和对座的一个清弱的男人,余下的电报细瞧一番,其中一张抽出来,往左手边送,“李帮主,这儿有你的。”

那叫李帮主的男人生得英俊十分,眉宇间一抹倦忧,路过的太太小姐纵然脚下匆忙,也不免对此人多打量片刻。只见那李先生一将电报接过,那桌边唯一的女人就立刻推过来一本译码簿。有好事者对那女人多看了两眼,发现其端庄有余风情不足,像是碟烧得颇地道的素菜,虽味美而难诱人食欲。

那个脸上带疤的青年一旁坐下,向他们道:“广东这边估计也撑不了太长,广州北边已经被围了,据说共军已过了佛冈县,潮安、汕头那边的部队已经在安排海上撤离。”

“撤离到哪里去?”说话的是个娘滴滴的小男人,手里搂着只比如今绝大多数国人都生得肥壮的叭儿狗,身上衣衫的花色显着异样的佻眼。小男人似乎不大敢正眼看那疤面青年,那么扭捏地歪着身子,大半个背部依靠在旁边那个清弱的男人身上。

那青年对此习以为常,“自然是撤到台湾去,到那四面环海之地,谋求卷土重来。”

穿大衣的绅士眼皮不抬地道:“古往今来,实现了卷土重来的有几人?”却是见到那李姓先生对着电报面有异色,不禁问道:“李帮主,可是广州前线来的急报?”他刚刚看到了电报表抬头的发报局名。

那叫李帮主的闻言抬头,如海般宏丽的眼中此刻正波涛汹涌,愁云惊飞。他把电报纸推给众人,嘴巴张了张,“我……”过了几秒,眼中的深海掀起巨浪,他推手站起,“我要去广州一趟。”

众人皆惊,那穿大衣的绅士脸上像是有云掠过,“……是不是柳团长遇上危险了?”其余的人都看着那个李帮主。

李帮主好一会儿没说话,算是默认,又像是解释一般地,“老康说他被困在了南沙区,其他的部队都撤得差不多,就他一支把部分共军堵在黄阁镇,说是打得兴起,怎么都不肯走。”人已经绕过桌子,探身去取包袱,“我还是过去看一看,那厮紧要关头爱失心疯,这些年越发这样,都不比他在南京那会儿拎拣得清。”走到道中央,回首道:“我搭黑船从水道过去,那四川的孙先生来了,你们不用等我,樱桐的地址我知道,回头我寻常出海的渔人把我载过珠江口就是……”

大衣绅士提高声音,“李帮主尽管放心去,孙天祚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那两幢公馆还没卖出去,何况我们不止要等他,还有他的二哥。他二哥也在军中,不过早就脱队,大概会从南宁那边过来。这兄弟二人都是拖家带口,越要走越忙不停的。李帮主尽管前往,我们就在这儿码头住下,保持电报联系。”

那李先生听了,仿佛是要道感谢的样子,不想那大衣绅士又加了最后一句,“静候君至。”

李先生脸上便有明显的动容,转瞬即逝的。那抱着叭儿狗的小男人娇娇细细地,泫然欲泣般地,“李大哥,你、你快回……我们等你回来。到了香港不见你,我们要被凶师姊骂死……”

那李姓先生深深望了这桌人一眼,臂上包袱一紧,绕着两旁的行李飞快地去了,一出门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一身粗布便服的康出渔和康劫生站在柳随风面前,“五爷,我们走啦!您要是愿意,也赶紧换上平常装束跟我们一道去找帮主好了。帮主跟雍先生他们就在江门,不多时就坐船去香港,我想就跟着一块儿去罢……”

柳五手按在身体一侧,眼中一闪一闪的是逐渐凝聚的幽光。

康劫生还只是略微开始警觉,身边的康出渔却远比他老道地瞪大眼睛,竖起了颈上的汗毛,“五爷,您、您可千万给我们爷俩留条活路,不看别的,您就看在咱们爷俩跟了您这么些年鞍前马后的份儿上……五爷,五爷,予人活路予己活路,您就算现在不愿去找帮主,好歹也先活下来,把命保住喽,将来帮主会自来寻你也未可知。您要是战死了,帮主该多么难过……”

客舍青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桌面上,柳五手指不离枪柄,微微挑了眼去瞅那康家父子。远处有隆隆的炮响,却不可能是他们的了,黄阁镇仅仅被他带兵占领了六日,就在共军的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呼啦一下,树未到猢狲先散。柳五一觉醒来,发现手底下的团长跑了两个,脱队的士兵更是不计其数。他一言不发独自绕镇走了一圈,清点了剩余的武器和粮草,回到临时的指挥棚给萧二摇电话,汇报情况。谁想萧开雁在话筒里半天不吭声,被柳五刺了一句才用一种低奄的语气道:“邱南顾投共了,我才看到他留给我的便条……潮安那边的部队已经从海上撤走了,我们大概也快了。想去想留随你的便罢……”

听到这里,柳五“咔嗒”一声断了话线,随即把电话摇给薛崇,刺里刺拉了近一刻钟都没有接通。听着北边的炮声搁下听筒,他心里空白了那么几秒,某个刹那间居然有“山河破碎,身世沉浮”之感。从抽屉里拿出酒瓶一口一口地啜,他刚想着台湾是个什么样儿,到那个地方去是不是就跟发配边疆差不多,手里即便拿了薪俸是不是也无处可花,何况一支败军能发出多少薪俸来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到……

喝酒喝得肚中还没热,棚子外边鬼鬼戚戚地钻进康家父子俩,穿着随处可见的平民衣褂,肩上各背个布口袋,做个逃难的百姓模样。柳五一看他们的衣服,就知道两人来是想说什么了。酒瓶被推到桌子中央,他慢慢地坐直,手臂收回来。

康出渔在面前说,他在心里做着鹞鹰的盘旋,搁以前他不会放过任何叛离者的,他热衷于用自己的铁腕来规诫那些虚弱的人性。临阵脱逃——即使是上级默许的,也是一种虚弱,一种向那可以说一无是处的生命谄媚的举动。柳五始终未尝理解为何人们总是那么愿意存活,在他看来那些人过的日子堪比虫豸;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认为,大多数人真正应该追求的是死亡,因为死亡远比那些人的生活要高贵的多,也干净的多。当然那些人也许压根儿就不喜欢高贵,也不喜欢干净,他们只是假装喜欢高贵和干净,有时甚至连假装都没有。

他用一种滞淹而缺乏温度的目光望着康家父子,听到康出渔建议他去找李沉舟,由那个姓雍的假洋鬼子领着到香港去,——哼,仿佛他真的已走投无路,需要靠那个朝三暮四、心思活络的骚货的收留,并跟着依附于那个装模作样的假洋鬼子似的!他可是还记得李沉舟那一脸能让人胃口全无的忠贞戚色,估计一边跟他上床一边在心里向兆秋息的亡魂道抱歉,明明在床上浪成那样硬是要回昆明充个节妇,一再地把自己给推开,大概也是想着自己会一再地贴过去,呵呵!——发牌的人永远是他,他的手里永远都不会缺牌,而他可能永远也只能跟在那个骚货后面亦步亦趋,妄想着什么时候那个骚货可以只给他一个人发牌……

“五爷?”康出渔见柳五一直不出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他,并且突然自作聪明地道:“五爷,不瞒您说,我已经给帮主发去电报,告诉他您正在黄阁镇,共军就要压境,而您却不肯走……我估摸着帮主铁定会来,趁这机会,您们二人便稀泥和水地把从前那些事儿都给揭过,话说开了,再跟我们汇合去香港。香港待的不习惯呢,不还有南洋么,先落了脚,等大陆这边安全了再回来。五爷,这输赢上的事儿,是人争不过天;这轮到感情上的事儿呢,就是讲究个‘软’字,尤其是已经十拿九稳只差临门一脚的情况下。五爷啊,我瞧了这么多年,帮主可从没对别人那么顺着过,就算是夫人当年也没有,也就对五爷你……”

水老鸦一说话就忍不住晃脑袋,要不是被康劫生从旁猛拉了一下,他还看不见柳五目中陡然暴涨的寒光,那是猎豹即将发出致命一击的前兆。

眼看柳五的手伸向桌上的客舍青青了,康出渔忽然不管不顾嚎了一嗓:“五爷,我可是连将来送给你跟帮主的红包都备好了——”果然见到柳随风一愣,机会千载难逢,康出渔扯住自家儿子就向外跑,两人四腿踢起灰尘无数,只听那只水老鸦一边跑一边叫,“五爷,您可一定要让我把红包送出去啊!包好的红包再留下忒不吉利——”

让康家父子担心的枪声始终没有响起。指挥棚里,柳五的手取过桌上的酒瓶,啜了两口,忽而笑了。他想,他发了水老鸦那么多次钱,偶尔赚他一笔红包,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呢。

康家父子去后,柳五独自坐在棚子一角,慢慢将那一小瓶酒啜完了,啜得从头到脚都暖洋洋的透着股慵懒。咂咂嘴,他腿跷到桌子上,想着方才康出渔说的话,不禁笑吟吟地又自己在肚里反复揣摩了一番。他想象他跟那个大屁股挎着彼此的胳膊,站在门前,对每一个前来道喜的宾客微微欠身,发出假笑,——那个大屁股自然是在真笑,假笑的是他;他有点讨厌这些人,却喜欢他们来给自己道喜,在铺着奶油色长桌布的桌上抓一把喜糖,然后在装喜糖的花篮边丢下一沓红包。他跟大屁股均穿着黑色的礼服,系领结,胸前别着待放的白玫瑰。他努力不叫自己的嘴咧得太大,那看上去会像个初次捕猎且侥幸逮到猎物的傻豹崽,为此他总是时不时地在那个大屁股上狠掐一把,用以卸去多余的紧张。每掐一次,李沉舟就半是纵容半是责备地拍拍他的胳膊,附在他耳边道:“小金鱼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掐屁股啊!”然后他就听见自己斩钉截铁地:“就要当着人面掐屁股!”说完立刻就又掐了一把,李沉舟就一副颇为无奈的模样。

炮声隐隐中,柳五浮想联翩,笑意不绝,中途有勤务兵给他端来午膳,有余下的郑团长送来一份电报。他边用饭边拿眼去扫,不出意料地看到是萧二发来的让他撤到新垦镇等待登船的命令。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召来郑团长,交代他收集残部,天一黑就向新垦开拔,趟水道过去。郑团长应声而出,柳五在棚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心情出乎意料得不坏。他想起康出渔说的李沉舟铁定要来的话,喃喃自语地,“我就等你这几时,就等这几时,你天黑前不来,我就走啦!——这次换你来追我,早就应该换你来追我啦!”抿嘴欲笑似地,踱到头转身,左右一睃,忽然觉得这棚子里乱得厉害,条条凳凳,横七竖八,脚下不是灰就是土,迈一步扬一身尘。他皱着眉,前一刻才觉得碍眼,这后一刻就不迭地弯腰收拾起来,乒乒乓乓地先把凳子给归到一边,再找来个铁桶打半桶水,哗啦哗啦地用手撩着洒。

他多少年没做过这等琐碎的扫洒之事了,如今于兵败之际徐徐做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望着颜色变深的地上一寸一寸地后退,腹中正跳着各种猜想,想若是那李沉舟来了自己该说些什么,若是没见到人今后又当如何,冷不丁地就听见前院响起步声。他心头一热,喜笑颜开,丢下铁桶侧头而望——

来者是莫艳霞,——穿着跟那晚一模一样的风衣皮靴,梳着跟那晚一模一样的顺肩长发,脸上是跟那晚一模一样的孤注一掷的疯狂,连同那两道细细的疤痕,都因某种失控了的情绪而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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