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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飘娘(亮),驴吃萝卜,”杜查理学着姐姐的话,他很想去摸摸那头大驴,也很想去亲手喂驴子吃胡萝卜,可是他还没有将自己饭盆里的饭给吃完,而且情急之下也想不起来该怎样表达他想给驴子喂萝卜这句话,——好吧,主要是他忘记“喂”字该怎么说了,小舌头颠来倒去半天,没把“喂”字说出口,倒是把嘴里的面条残渣给撵出嘴外,“啪”地掉到了围嘴上。

厨房里,隔了一张桌子,小丁弓腰伏在两盘子饭菜前,狼吞虎咽。旁边的高台上,秦楼月一边在水槽里冲洗着茶壶茶杯,一边出于礼貌问他一些台湾那边的风土人情,小丁嘴里塞满了饭粒,呜呜地回道:“有汽车,有马路,有好多学校,反正比我老家好,就是有台风,这点不大好……”

再隔了两道门的前堂里,柳五舒舒服服地坐在康家父子让给他的位置上,指着菜单点了一道荷叶包鸡,一盘青椒炒猪心,又要了一罐啤酒,且指明把这帐算到康出渔的名下。急的康出渔把手指在巾子上揩了又揩,“五爷,我这刚到香港的又没薪俸,这都赊了杜夫人好多账单了,再也赊不起。”

柳五左腿跷上右腿,挟了块猪心有滋有味地嚼着,“没关系,这笔钱你自己在给我的那份红包里扣就行了,再不济,外头那辆老爷车是你的吧,还有你这个油头粉面的儿子……”朝那头抿嘴苦笑的康劫生乜了一眼,“这打扮得快跟新郎官差不离了,就他这身行头少说也是这顿饭钱的好几倍了罢!”着重地在那大背头上盯了片刻,立刻在心里决定日后也要梳这么个头,然后再配上白色的工字背心,少不得要引得那骚货明里暗里地发/浪!

这么一想,手里撕着鸡肉,目光就四下里寻找那个大屁股,——其实早在他人还在外面站着的时候,他就搜过一番了,知道那骚货并不在里面。然而那边还有个通往楼上的楼梯,且这会儿传来些丝声竹音,他不假思索地发问:“这楼上也是杜夫人的馆子?”难得正眼瞧着夏樱桐,忽生一念,这骚货喜欢的女人怎么看去都像是母狮子的面相?

夏樱桐早就急急地出现在前堂,她似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手上张罗着记账、上菜,想着该是把沉舟这朝思暮想的大宝贝给喂饱了,回头好打发人走路。她听见柳五这一问,道:“楼上是茶坊,另有进出的门,开着给那些内地过来的老少闲人思旧的,五爷没事儿也来多捧场!”

哼——柳五咂咂地吃着菜,开开了啤酒罐子,寻思那骚货是不是就在这楼上茶坊里。正琢磨着,那边康劫生在后桌坐下,殷勤道:“五爷,您这来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好歹让我去接您,再给您安排着接风洗尘……”

“是啊是啊,五爷,我上月给您去的信,正想着您该是收到了,还想再去一封问您什么时间到,我们好准备准备,”康出渔悄悄地把那碗炒花生米顺了过去,抄在手里吃,“……不过这样也好,正赶上圣诞节新年的,可多热闹!”

“哼,”柳五冷哂道,“我这不管怎么来、何时来,你们的接风洗尘都是少不了的。反正我这个愿打的专门逮你们这些愿挨的,不不,对你们是愿不愿都得挨,换天换地就是不换规矩。”

“唉!”康出渔晓得这是柳五听到方才的话了,一张老脸辣辣得发疼,手指拈着那花生米不敢多抬头,把那旁边的杜少爷看得小胡须忽闪忽闪地翘。他后面,正躲着捧着冰激凌奶昔的柳横波,柳五刚一进门他就躲到了杜少爷身后,唯恐被那坏蛋五爷逮住他这个小愿挨的——欧,是愿不愿都得挨的——对他使花样儿。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奶昔,却不忘竖了耳朵听他们的说话。听他们一人一句地向柳五介绍香港的情况,其中自然免不了要提到雍希羽的名字,尤其是那杜少爷——雍希羽似乎曾以某种方式给予他们杜家的酒厂以照拂,故他对雍希羽感佩不已,抢着向柳五恭维夸奖雍先生,盖他以为雍先生必是这位柳五爷的知交,会乐于听闻这些知交的功勋。那边康家父子对他挤眉弄眼地示意打住,均被他所忽视,唯有他那精明的婆娘夏樱桐立在一旁瞧着这一幕,暗自捧腹不已。

杜少爷的唇舌在眼前翻飞,柳随风感觉这顿饭算是无法继续了。他扯了巾子揩手,慢慢站起身,环视一周,并不向任何特定的一人问道:“我大哥……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住了口,夏樱桐不会说,康家父子不敢说,杜少爷则不知道。半晌,那杜少爷身后一个娇细细的声音道:“李大哥跟雍先生吃饭去了,在尖沙咀的爱莫罗,是个卖意大利饭的餐厅呢!”

绿橄榄状的蜡烛柔柔地招摇在桌子一角,同上方别致的七星烛台吊灯交相辉映,抛洒一席朦胧。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从四面八方看不见的小声筒里流泻,淌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丝绸般抚磨过一颗颗或沉静或悸动的心。刀叉击盘,叮叮轻响,身前左右皆有盛装丽人捧着酒杯冲着对座的绅士低颈而笑。制服笔挺的侍应生各个一手背在身后,托盘来去,发上涂的摩丝映出烛光的辉晕,从其口中吐露的应答与问询堪比旧时最守礼的闺秀。

李沉舟被裹在一身捆绑式的西装中,每一分钟都愈发感到那出气的艰难,他撇着胳膊举刀切割着面前叫做米兰小牛胫肉的菜,只恨不得也能够拿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切割一番,割成一片一片才好。

“李帮主以为这意大利的菜肴滋味如何?”何时何地,雍希羽都表现得像是一无尘虑的化外之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沉稳得无懈可击。他今日穿一身法兰绒枪驳领礼服,头发抹发油两分斜梳向后,腕上的一只大表盘里至少又囊括了三只小表盘。他那墨云般的眼具有吸力似地凝望着李沉舟,平白无故地就像是一只手一下触到了人的心底。他动作娴熟地切着自己盘子里的烤羊排,目光一撩一撩地盯住了李沉舟,等待着他的回应。

“真他娘的……”李沉舟不知已是今晚第几次暗骂这一句话,也不知是今晚第几次他的腋下和腿根处虚虚地冒了汗,他感觉到他的衬衫腋窝处和内裤分叉口凉凉的潮湿的触感。有那么一刻他十分想一把拽过雍希羽的衣领,冲着那张道貌岸然的雕塑般的脸吼道:“你他娘的不就是想干我吗,装什么衣冠楚楚的大尾巴狼!”他狠狠地切着面前该死的牛胫肉,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他同意给雍希羽干一次,雍希羽就可免去让他穿着这身枷锁般的西装跟他一道进餐的刑罚,同时还会赠他一张去台湾的通行证。

想到去台湾,他就泄了半口气,毕竟他不可能真的扯着雍希羽的衣领在这爱莫罗的餐厅里大叫大吼。一块牛肉好不容易送进口里,他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下去,除了舌头上那甜腻腻的余味外一无所觉。“滋味该是好的吧,”他用不像是给予评价、反倒像是跟人商量的口气回了一句,感到刚刚咽下去的那块牛肉梗在了下胃口,被他在胸腹间运了四次气才打发下去。

“也许李帮主还是喜欢内地的菜系的?离这东边不远就有家北平的老板开的馆子,不如下一回我请李帮主尝一尝那一家的味道,如何?”雍希羽仍是慢条斯理地切着他的羊排,排叉送羊肉入口的时候将咀嚼的幅度放到最微,垂目片刻,待那口食物下去了才抬眼过来,幽幽地望着李沉舟,等待他的反应。

李沉舟又感到身上在冒汗,他知道自己当是极度的不适和紧张了,而他紧张的时候都是他想做/爱的时候,——所以,得想法儿尽早去台湾,他娘的这种日子他是不能再过了,于是他道:“若论内地菜,还是到樱桐的太昌楼去吃罢,算是捧她的生意,我也正好多要她几碗小馄饨来压压惊,解解我的水土不服。”

“李帮主水土不服麽?”雍希羽的眉毛一动,仿佛愈加关切了。

李沉舟默然数秒,“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同一时间,爱莫罗门外那清俊的引桌小生被个才下出租车的身穿夹克衫的男人伸臂一拦,男人操着内地字正腔圆的口音,神色颇为不善地问他道:“这里就是那卖意大利饭的爱莫罗了麽?”……

桌边的两人各个翻滚着心思,李沉舟吃牛胫肉吃得气胀,干脆直言道:“雍先生,我有一事相询,请问那前往台湾的申请表格上我是把过往职业填作商人的好,还是写作部队从属的好?”

雍希羽手中的刀叉一滞,“李帮主要去台湾麽?”那墨云似的眼色终究动摇了一下。

“是啊,是啊,”李沉舟只管埋头切牛肉,“我想趁着年末就过去,这种事总归是越早越好,晚了不知几多麻烦。”

雍希羽的刀叉停在了盘子上,“李帮主……又是为了那柳师长了?”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正在想些什么。

“嗯,”李沉舟嘴里塞满了牛肉,他端碗遮住了脸,喝了好大一口海鲜浓汤。

雍希羽的刀叉按兵不动,他等着李沉舟的脸从碗后面极不情愿地露出来之后,才慢慢地说:“李帮主,你为何最爱的都是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顿一顿,又道:“这不合逻辑。”

李沉舟的脸无可避免地热了一下,接着他的腹中就蹿起了火,心道:居然有人胆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便是闭口不答。

雍希羽垂下眼睑,像是思考着什么,过了会儿,“李帮主是不是很习惯于护短?”

“……是,”李沉舟并不想回答的。

“我希望有一天,李帮主也能够来护我的短。”

雍希羽面朝他深望着,绝对不会听到同时李沉舟心里升起的那句“真他娘的……”他手里紧紧地攥着刀叉,很愿意就近在雍希羽身上捅上几个窟窿,他绷在西装布下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从来没有任何人,从来没有任何人……”忽然,他感到一丝异样的寂静,雍希羽的目光似乎并不是在望着他,而是越了过去望着他身后的什么。前方桌上的几位丽人,则更加明显地转了脖颈,好奇地瞧着他身后的某样事物。于是李沉舟也回转身去,想知道大家都在看什么,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柳五穿着件他从未见过的喑哑的皮夹克,铁青着脸立在转弯口,撇嘴撇地鼻子都歪了,一双眼也不忘恶狠狠地瞪着他,死死地瞪着他,像是已经瞪了他很久,也在那边立了很久。

左近有侍应生上前不断询问,正在火头上的那厮理所当然地不予理会。“糟糕!”李沉舟刀叉一丢,退开椅子就要过去,不想那厮已然暴跳,肩膀一耸,提拳就打——

没有打在那单薄的侍应生身上,却是“梆”地砸在身旁的桌上,好几个丽人发出惊呼,有人在用洋文咕噜咕噜,更多的侍应生兼他们的经理纷纷赶来,而赶在所有人之前的是李沉舟,“五弟!——”

柳五却不愿再奉陪,他打完就跑,拿出毕生作为捕猎者的那份迅捷,挡开路道上的所有人障,一头撞出爱莫罗的旋转玻璃门,拔腿往那灯光璀璨的东边的马路跑去。

“五弟!”李沉舟在其后紧追不舍,捣臂蹑着柳五的背影一路狂赶。柳五拐弯,他拐弯,柳五过街,他也过街,一边追一边叫着“五弟!”指望那东西能够缓上一缓,给他个停下说话的机会。

奈何柳五兴子一起,就是个随心所欲的开始,他听见李沉舟不间断地叫他“五弟”,火气中暗含自得,被夜风一刮,正觉畅意,于是乎有意跟这骚货赛一赛脚力,

大喇喇地沿着那梳士巴利道冲刺。快到了半岛饭店的当口,忽地刹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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