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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过了将军庙,天上的蓝才逐渐西退,东方铺出了如丝纤云,点染似的漫上橙红的光来。戚大海一边走一边扯著干烧饼啃嚼,拖著身大袄跟门神似的在街市上穿行。刚想折上去陶一彩的横街,耳边就听得有人叫“戚兄!”。戚大海循声望去,原是衙里一起做差的同僚,诨号叫做“魁二”的,正坐在一个摊子前面捧碗进膳。他走过去一瞧,呵,这魁二正在喝辣子菜汤──一锅各色蔬菜水煮勾芡,抛下葱蒜诸齑,以干辣椒酱混拌;干冽冬日喝上一碗,正是暖胃烧心,生汗驱寒。戚大海正啃烧饼啃得嘴涩,见状也冲店家要上一大碗辣子菜汤,跟魁二同副座头坐下,吃喝起来。

魁二打探似的问他:“戚兄这麽早就上衙里去?采花贼人已下监,没咱们的事,戚兄可安心回江都府了。”戚大海扯一口烧饼,喝一嘴辣菜汤,道:“我不回去了,正准备就地找个差事做。”魁二便问何出此言。戚大海也不避讳,呜呜噜噜把将要迎娶陶一彩掌柜的事说了,颇有些得意。魁二就忙不迭道喜,又道:“那戚兄准备何时就不去衙里了?”戚大海道:“我打算今日跟他们支会一声,就撒手不管了哩!”“那得跟捅你一道来的江都的同僚讲去呢。”戚大海道:“他们人都还在,我一会儿就去找他们!”魁二忽得皱眉:“我听闻你那班同僚急著回江都,说是江都府出了急差,要紧调人回去,戚兄要有话,趁早就要说!”戚大海惊道:“我怎不知这事?还道能在这里盘桓数天。”“昨儿半夜驿马送来的官信;指不定你们今日就要回去!”戚大海急急灌下辣菜汤,呛出两滴眼泪,站起来就道:“我马上到衙里去!”魁二也跳起来,“我跟你一道!”

与此同时,小歇水巷後院的小抱厦里,一大一小两种鼾声正交替鸣和。大点的声音是秦汉秋的;他睡得不甚踏实,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漏过了顶重要的东西,却又偏偏想不起来;一晚上的睡梦中就这麽浮浮沈沈地怔忡著。陶献玉却是数十日来头一遭睡得沈实香甜;他相公回来了,他肏得了好屁股,他又从相公那里一下子领了两大锭银元宝,这意味著他还了小柯子他们的债後,还有好多余钱;他可以上百味斋去,上广延楼去,上成衣铺子去,顺带到甘府去炫耀一番──最最重要的,是要穿戴上他的兔毛帽和围脖,看不把小麻子给嫉妒死!他的亲亲相公带给他的兔毛衣饰,洁白无瑕,又柔又软又暖和,大家都夸他赞他是小贵妃哩!昨晚临睡前,陶献玉带著一帽一围脖抚摸来去,就是不肯褪下,被秦汉秋抓了後领,一拉一扯,连人带东西给扔到床上。小少爷顾不得哭泣,连忙爬起来去看东西坏掉没有,弄脏没有,小心翼翼将东西叠好,守在枕边,然後挺胸叉腰地冲秦汉秋“哼咿哼咿”地示威,一连叫了七声“坏相公!”,才赶在秦汉秋要揪他耳朵之前,一骨碌钻进被窝,将屁股裹实了,又忙不迭压一压枕头──枕头下面藏著他新得的元宝,这才露出两只圆眼,贼溜溜偷窥秦汉秋的动静。秦汉秋自然并不打算真的跟他计较,小少爷就更加高兴起来。他相公上床後,又腆著脸钻他相公怀里打滚,吮著大麽哥撒娇扮痴,说些“小鹌鹑想死相公了哩”“小鹌鹑把小柯子打了一顿”之类的话。秦汉秋故意问他这些日子都吃了哪些好东西,长了几斤膘,被小少爷“咿嘤咿嘤”敷衍过去。两人撒著手脚在对方身上乱摸胡蹭,直闹到一二更交尾才一个仰面,一个俯卧,哝哝噜噜地睡了。

秦汉秋担著心思,东方的白亮过了中天时就没了睡意,睁开眼四下一逡,见陶献玉兀自撅著屁股抱著枕头一角睡得酣然。他心道自己娶了个呆小娘子,拿手过去就著小少爷那副肥圆屁股摸捏几把。不料扰了小少爷清梦,陶献玉“嗯嗯呜呜”发了几声不满,屁股跟著摆了几摆,意示别来打扰。秦汉秋嗤笑一声,只想把小鹌鹑拎将起来,抡上几抡,看他还嗯嗯呜呜不;却是不真的动手,被子一掀下了地,自顾进院子梳盥用膳。

戚宝花也是个惯於早起的;昨夜小柯子小梅子道了别回去後她就挨到自家床上歇夜了。比起之前的风餐露宿,自家的床铺便觉得著实温柔可亲。戚宝花坐在灶前烧热汤,想著她那侄儿必是上了陶一彩报信,她只用将桂汁香赶制出来,以後便可在陶一彩大施拳脚。至於那个林不林的大商贾,根本不足为虑。

这个时候,前院有人叫门。戚宝花慢悠悠走过去;几十年来她做了女光棍,老姑婆,独独觉得做胭脂铅粉给自己带来莫名的乐子。她自己不适合抹这抹那──她不管怎麽抹都抹不去躯干上的夜叉气息,她却爱看其他人涂抹打扮。那些年轻的男女,不都是要用她做出来的东西的吗?因此,戚宝花就觉得自己并未被完全撇开去,不仅没被忽略,反而她还很重要。这点重要令她对自己满意;这不陶一彩的掌柜夥计如今都指望著她了吗?

戚宝花觉得前路不仅不灰暗,反而隐隐地泛出些光彩来,而这光彩,跟那个林不林的大商贾有关,说到底,还得谢谢那人哩!她徐徐开门。一个年轻而面目普通的夥计打扮的人立在外头。那人看见她,似乎惯熟了一般,只微微欠身,打躬道:“我受戚捕爷吩咐,来请秦相公去铺子一趟。”戚宝花侧头一愣,“你是陶一彩的人?”那夥计答道:“正是。”“嘿,他不叫我去,光叫秦汉秋去?”那人微微一顿,便道:“唉,戚捕爷这麽说的。”戚宝花就皱眉,她的侄子今番唱的是哪一出?秦汉秋是可以随随便便到大街上晃的人麽?她又看看那夥计,平平常常的样子,倒没哪里让人讨厌。可这人要不是陶一彩派来的,那会是从哪儿来的呢?戚宝花又问:“派你来的人还说什麽没有?”那人就抓耳挠腮道:“唉,没别的。”戚宝花狐疑,却找不出纰漏,只好道:“你在这儿等著!”然後径去後院寻秦汉秋。她往後面走,就没瞧见那夥计冲左右两旁一点头;来的不止一个人。

秦汉秋正赤著上身练腿功。戚宝花步子有些急,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就道:“你说,大海会找你做什麽?是不是有点蹊跷?”秦汉秋拧眉不语,他觉得从昨夜到现在的预感一点都没错,谜底就在眼前。他知道事情要糟,却不想先惊动老姑婆戚宝花;再说,万一真是戚大海著人来请他呢?他心里仍留著一线转机的希望。他决定看看去,如果真是官府的衙役,他一人跟著他们走就行了,小鹌鹑跟戚宝花可要得保住!

他套上夹衫来到前院,刚跟那夥计打扮的人照个面,他就知道:戏唱完了!那人是谁呢?正是他在江都府的一个同僚,叫做李仁生的,平日里并无太多来往,想不到今儿却是来诱捕他的!李仁生见了秦汉秋,仍是不动声色,做著夥计的礼仪,拱手道:“秦相公?戚捕爷正等著你呢!”秦汉秋心道:戚大海也被扣住了!那是威胁他,如果反抗不去,便拿戚大海开刀的意思。戚宝花跟了来,问秦汉秋:“没什麽问题?”秦汉秋只好沈住气:“没啥事儿,我看看去!”跨出门扉,一眼瞧见院墙之外,阴影下面,站了一溜缉捕快手。全都秃鹫似的,悄无声息,专等著一声令下,入院拿人了!戚宝花要出来,被秦汉秋给挡回去,“外边冷,你回吧!”回去好好哄哄小鹌鹑,那小子要知道了还不晓得闹成什麽样呢!

戚宝花一步就跨了出来,紧接著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李仁生依旧和和气气地,“老大娘,您还是先回屋呆著去。您不用急,您窝藏逃犯的事,衙里是知晓的,今儿我们只捉秦汉秋,等到後边,差不离就该轮到您了。”戚宝花瞪著眼瞧李仁生,沈著嗓眼道:“戚大海呢?”“他早就被衙里扣著了,还是他叫我们来这儿寻秦相公的。”“胡放狗屁!”戚宝花骂了腔。李仁生不理她,只拿眼去看秦汉秋。秦汉秋对戚宝花道:“小鹌鹑,就拜托你了!”然後就对李仁生道:“走吧!”李仁生道:“你我虽为昔日同僚,今番可疏忽不得。”便令左右给秦汉秋上手杻枷具。戚宝花仍瞪著眼,咒骂道:“个瘟尸小子!先前骗你老娘!”李仁生当作耳旁风,催促把秦汉秋押到县衙。秦汉秋舔舔嘴唇,跟著走了,临别向戚宝花使一个眼色,要她稳住阵脚。戚宝花岂是这样的人呢?瞪著眼看著原本一巷子的人呼啦啦退了个干净,她这才一拍大腿,“大海和秦汉秋都给捉去喽!霹雳神仙哪!”然後拔脚往後院跑,一头撞进小抱厦,一把将陶献玉从被窝里拎起来,喝道:“小肥鸟儿,你别再睡喽,你家相公叫人给捕去喽!”

陶献玉正是睡得流涎盈颐,鼻息酣沈之际,冷不丁从暖和的被窝里被人扯起,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听得一句话,似乎不是什麽好话,一双圆眼懵懵懂懂地眨巴。半天,嘴巴一张,打一个呵欠,喷出一股隔夜的酸气,熏得戚宝花当即松了手,倒退一步,扇著手掌道:“大海也被捉去了!这下可好,你们姊弟两个都等著做寡妇吧!”陶献玉却是已经爬回被窝,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支著个脑袋。他这回听清楚了,这母夜叉说自己要做寡妇!“怎麽了哩?相公哪儿去了?”小少爷正是瞌睡的时节,被人叫醒,很是有一肚子起床气要发泄的;可惜戚宝花不比小柯子,他敢打小柯子,却不敢轻易挑战戚宝花──这老太婆跟她的大狗熊侄子,都是横肉鼓鼓阔背圆腰的模样。小柯子是软柿子,他们是硬石头;陶献玉只有捏软柿子的本事,见著硬石头就不得不老实。戚宝花道:“你家阿秦被捉去县衙啦!”便将方才诱捕之事描述一番,末了,瞪著老眼看陶献玉:“嘎!你还不起床,相公没了还在睡大觉!”陶献玉半懂不懂的,拧著小眉毛问她:“就在刚才,相公被逮去了?”戚宝花点头。小少爷声音高起来,“你个老大娘白长这副身架子!他们捉相公你怎的不拦阻哩?”戚宝花老脸微红,“个小肥鸟儿说的恁的轻巧!他们十来号人,你叫我鸡蛋去跟石头碰?”又撇嘴叉腰地,道:“还说我!你是他娘子,你方才做什麽来著?蒙头睡觉?”

陶献玉被戳了一下,气得咬住嘴唇。他才不要跟这个母夜叉多叨叨,他要亲自去打听消息。昨晚他还跟秦汉秋高高兴兴肏屁股来著,怎麽一睁眼人就被捉去了呢?多麽不合情理!陶献玉因著这份突然的不合情理,而不相信戚宝花说的事。他一言不发穿戴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漱了漱口,然後一丝不苟地将兔毛帽和围脖端端正正地戴上。揣上秦汉秋给他的两锭银子,陶献玉狠狠朝戚宝花撅了撅嘴,就迈步往门外走。戚宝花一直叉腰站著,见他走动了,才一拍手道:“小肥鸟儿,我也上陶一彩去!”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在早市上疾走。两人都不说话,陶献玉是方才受了戚宝花言语挤兑,心里有气不想搭理;戚宝花却是愁得不知说些什麽。还没出小歇水巷,两人的距离就拉开了。戚宝花惯於行走,一步跨去,是小少爷的两倍有余,走著走著扭头一看,小肥鸟儿不见了,赶忙转身去找,却见那小鹌鹑正低著头,拼命地想走快些。两条小腿蹈得还算迅捷,无奈人矮腿短,蹈著蹈著仍是拉在後面。陶献玉沈住气,想要凭一己之力努力追赶,额上也见了汗。戚宝花叫了出来:“噶!你走得忒慢!”大步赶回,走至人前,长臂一落,将小少爷後领抓起,往背後撂去,“我背你走!你抓紧喽!”小少爷被当街给人扯了後领,肚里更加添气,嘴上嚷著“不要你背!不要你背!我自己走哩!”双手却已经攥住戚宝花的衣服,胖蛤蟆一般伏在戚宝花背上。戚宝花掂掂份量,“你这个冬天都吃了些什麽!”扯开步子,依旧如飞。陶献玉回他:“你管我吃些什麽!”紧张兮兮趴在上面,心里十分庆幸有了个不花钱的人力轿。

然而陶献玉不是个好侍候的主顾,他呆在戚宝花背上,端不住姿势,一个劲儿地往下滑溜,落了一寸就大喊:“了不得!要掉了!要掉了!”手上渐渐无力,跟个大秤砣似的勉强挂在戚宝花身上。戚宝花就只好腾出个手来托著他屁股,将人一颠一颠重新提上去。然後就抱怨:“你就不能抓紧些!”小少爷嘴头子向来是顶利落的,“你就不能走稳些!”於是早市上的众人就目睹了一个悍猛老妇背著个胖小子大步前行;老妇脸有怨气,胖小子却是一副百无聊赖的卖乖相。

与此同时,陶秀珠正坐在陶一彩後堂里,端正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对面的陶白是一脸大祸临头之色,老头儿陶寿将自家胡须捻了又捻,眼睑始终下垂著。秦汉秋在日出之前就戴枷被押往县衙,路人所见,衙里有话,告示也被揭了去;陶秀珠初闻此事,顾不上避嫌,打轿就往衙门口守著,树荫下望过去,果见秦汉秋被两边包夹著过来,不自觉得就往阴影里躲一躲。秦汉秋落网,在哪里?多半是小歇水巷的戚家。那里还有谁?戚宝花,戚大海,还有献玉……陶秀珠咬了唇。那他们是不是也将被看作协犯对待呢?不知道,毕竟未将人一道捉来。那陶一彩会不会有事呢?难保。这下该如何是好?陶秀珠觉得脊梁骨有点撑不住似的,想要萎顿下去。衙门口拥了些看热闹的百姓,新的犯人总是值得看一看的。指指说说的,半天才又去行自己的事。陶秀珠立在风口,一转头,瞥见天边殷红的明霞,眼睛晃了一下。朔风抵著她的後背,隔了披风也觉出冷意。她略有些木然地上轿,起轿时才想起来问自己:衙里是怎麽知道秦汉秋在小歇水巷的?落了轿帘,她一个人一个人地琢磨,知道秦汉秋跟小歇水巷的,都有些谁?谁能走漏了消息?

这麽一路想著,她回到陶一彩,跨进门,差点绊一跤,陶白媳妇儿见了,可怪地瞧她。陶秀珠没理会。她召来陶寿跟陶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全讲了,包括献玉跟秦汉秋的事。她原来还在这方面那方面地隐瞒著,如今没必要了。讲完了,她塌了肩膀,瞪著对面的二陶。她是在向旁人讨主意了。陶寿是知道秦汉秋的,只是小少爷跟这汉子的私情,却是头一回确闻;这是值得注意的,他这麽想,因为他正在思量走漏风声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不成器的小少爷陶献玉!陶白听了,有点啼笑皆非,脑筋转一转,就道:“先派人上小歇水巷打问下情况吧!”陶秀珠才一拍桌子,“对!我这是成了无头苍蝇了!”扶额正想叫个人进来,外堂里就一阵响动,“哎哟!小少爷,你怎麽让戚大姑婆背你来啦?”陶秀珠一下站起来,“是献玉!”

陶献玉趴在戚宝花背後进了陶一彩,看到亲热迎上来的陶白媳妇儿,跟一干眼熟的面孔物什,就觉得亲切,跟回到娘家似的,屁股一挣,双脚著地,指著戚宝花就冲陶白媳妇儿道:“这夜叉吓唬我哩!我来找阿姊问问事情!陶婶儿,你去给我弄份早膳来,我奔了一路,肚子可空虚!”戚宝花纠正他:“是我背了你一路,跟小猪似的,肚子该空虚的是我!”陶献玉立刻撅嘴嘟腮,那眼睛去乜戚宝花。这时陶秀珠三脚两步掀帘出来,看见陶献玉,先是道了声“献玉!”然後奔上来,抓住小少爷的肩膀,好好地看了看弟弟胖乎乎的脸蛋。戚宝花见了她,问一句:“小秀珠,大海和秦家侄子都……”後面没说下去。陶秀珠张了张嘴,招呼道:“进来说!”

後堂里坐了一圈人。除了陶秀珠陶寿跟陶白,陶献玉正就著酥油烧饼喝鸭肉米粥;戚宝花抚著膝盖,咬一口大饼,看一下众人。戚宝花将早上官府来捉秦汉秋的情形大略说了,陶秀珠将她在衙门口的所见讲了,大家一时都没出声。陶献玉萎顿了,这下错不了了,他相公真的是给下了牢。犯了杀人的重罪,砍头是一定的了。消息确证,他仍旧茫然,成亲不久就得做小寡妇,实在是个重大打击。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亲亲相公哇!仿佛慢了半个拍,小少爷此刻才涌起股恐慌,凭哪门子他得做小寡妇哩?他再上哪儿找第二个个英明神武肏得好屁股又给他大元宝兔毛围脖的相公哩?不错,秦汉秋顶爱教训他,时常打他屁股,可毕竟不是很疼,等到他屁股上的肉再厚上一层,就更加不觉得疼了;打几下就打几下,他还是划算的。可如今呢?陶献玉嘴里装著半口粥,不期然地哼唧起来,眼皮一眨,就落下两行泪。这一声哼唧,打破了众人的沈默。

“哼咿,哼咿──”小少爷咧开嘴,拿手背去抹眼泪,“阿姊,你想想办法,我不要做小寡妇!”话一出口,陶白陶寿吸了口气。这小少爷,还真的耍起汉子来?陶秀珠照旧顺著先前的思路,想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耳中听见陶献玉的哼唧,就问:“献玉,你莫不是法螺吹的大了,将秦相公的事说出去了吧?”小少爷心里咯!一下,嘴上却硬:“怎麽会哩?我能害自己相公?”“你自是不想害,却拦不住你小嘴皮子痒痒,如走水的槽啊!你是不是向甘荃说起过?”小少爷根本想不起自己向甘荃说过关於秦汉秋的哪些了,只是一味道:“没有的事!”陶秀珠暗自叹气。陶寿开口了,“这件事会不会跟林世卿林老板有关?”“啊?”戚宝花停止咀嚼。陶秀珠却心底恍然,她怎麽就没想到呢?秦汉秋归来第二天就被捉住了,岂不是早就有人盯上小歇水巷的戚家小院儿了?陶献玉也听得仔细,“这,这跟那老泥鳅有什麽关系?老泥鳅为何要去害阿秦?他想拿赏格?”陶秀珠转过脸来,“献玉,你认识林老板?”小少爷呆住,一对圆眼也止了转动。他不爱动脑筋,但不代表他不能动脑筋──他隐约知道哪里出岔子了。陶秀珠不放过他,“献玉?”小少爷感到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他,他被包围了。他想使出撒泼打滚的杀手!来,四肢却沈得很,脖子也有些僵硬。众人见他不答,仿佛就认定他是那个不成器的漏风者,用看待叛徒和害群之马的目光瞟他,饶陶小少爷长了一身小膘,仍旧被刺痛了。

“哼咿,哼咿──”小少爷受不得逼迫,嘴巴一咧,哭了起来,眼泪源源不断往下淌。陶秀珠皱眉,戚宝花也皱眉。果然是这小肉丸干的好事!戚宝花很想大掌挥动,这麽扇过去,鼻孔里喷著气儿,却是没动作。陶秀珠连叹气都不想叹了,只是道:“说吧,你什麽时候见的林老板?到底对他说了多少?”陶献玉抹著眼泪,将那晚跟甘小少爷去广延楼会见林世卿的事情说了,说的抽抽噎噎,有气无力的。中间提起郑岚之的名儿,戚宝花就“咦”的一声,“怪不得!”三陶忙问何事,戚宝花道:“你们不知道麽?那个郑岚之以前跟秦汉秋有过一腿!”陶寿陶白又是吸气;小少爷却是一声惊叫“你说什麽!”拽著戚宝花的膀子,眼睛瞪得老大,“相公跟那小骚师爷有一腿?!”戚宝花扯回自家膀子,“秦家侄子没跟你说过?我当你知道。”小少爷道:“我只知道他跟一个郑小秀才有一腿!”戚宝花笑了,“小肥鸟儿,那郑小秀才就是如今的郑小师爷呀!”陶献玉半张著嘴,呆若木鸡。

陶白有些糊涂,“小少爷又怎麽会跟林老板和郑师爷说起秦相公来?”众人又拿眼去看陶献玉。陶献玉蔫头耷脑,半晌才道:“大概他们看到了我的小阿秦。”小阿秦?陶秀珠蹙眉寻思,那个木偶?!戚宝花也明白过来,突然觉得好笑──栽在个木偶身上,能不好笑麽!陶寿也跟著反应过来了,他出言向陶白解释小阿秦是个什麽东西。戚宝花嚷的声音很大,“这下还不清楚?不管郑师爷跟姓林的哪个认出来那个木偶,他们就会问献玉木偶的来历。郑师爷在衙门当差,又跟秦相公有过私交,怎麽的也能揣摩出来。他一知道,姓林的还会想不过来麽!很清楚,就是姓林的背後使诈,圈去咱们这儿两个人,好叫你们交出陶一彩!”陶秀珠也想到这层,她问:“那个郑师爷呢?他跟林世卿是一夥的吗?”陶寿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取决於他是个什麽样的人,以及之前跟秦相公交情如何。”这话落到小少爷耳里,尤为嘈杂。“还能什麽交情?不就是肏屁股的交情!那个臭阿秦屁股肏的这麽好,他念在这个份上,就不该跟那老泥鳅是一夥!”这话说的有些莫名,众人都没作声。陶献玉却是气哼哼的,也不哭了,也不抽噎了,肚里燃起闷火,小眉毛狠狠地扭曲著。

我道那个小师爷哪里古怪!原来是跟阿秦肏过屁股的!渐渐想起秦汉秋夸赞小秀才的话来,什麽屁股滋味好啦,什麽长得美貌啦。小少爷见过真人,如今想起那些赞词,简直妒火熊熊,瞬间燎原。他也不听其他人说些什麽了,烧饼一丢,抱著胳膊咬牙切齿。然後他就想到,秦汉秋这次入狱,倒是能常常跟小师爷碰面了。小师爷说一声,或提审,或探监,待到支开巡卒,两人相对,还不是摸摸扯扯,想怎麽肏屁股就怎麽肏屁股?嘎!这麽因公徇私的如意算盘,大约在广延楼就开始打起了!小少爷气得发癫,嘴巴撅到鼻尖上,一大口烧饼咬到嘴里,嚼的咕咂咕咂。

☆、第四十三章

秦汉秋身陷囹圄。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牢房木板上,皱眉思索。他这间牢笼两面是石墙,两面由粗壮铁栅围起,其中一面石墙顶部,有一个方窄的窗格,透出白晃晃的天色。隔著一溜铁栅,隔壁还有两间牢笼,目下都空著。因此,秦汉秋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衙门的後牢内。另一面铁栅之外,就是一条长而黑的甬道,大约一个时辰前,他就是由甬道而过,被狱卒送进来的。狱卒走後,只留给他一碗陈水。秦汉秋在木板上坐了一会儿,就思量起他被捕时,李仁生说的话来。李仁生说,是戚大海让人上小歇水巷来捉他的。这话可以有好几种理解。李仁生暗示的,大概是戚大海主动地,或者被动地将他告发了。秦汉秋不太相信这个暗示;他更倾向於,戚大海也是跟他一样,被引诱著说了出来,然後自己也被捉了。他也可能什麽都没说,就被李仁生他们绑了手脚,之後李仁生又被派遣到小歇水巷来拿他。那麽这样一来,衙门很早就知晓他藏在小歇水巷,消息就是由第三方提供的。这个第三方会是谁呢?秦汉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记起昨夜他在戚家後坡看到的脚印。恐怕跟这不无关系吧!

然後他又想起戚大海来。既然眼下他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儿,可见戚大海被关的就是另一个地方。他们二人被分开关押,自然是衙门里出於防止串供的考虑。秦汉秋往後一仰倒在木板上,转著肠子想衙门接下来会干些什麽。他自己没什麽想头了,杀人偿命,不在话下。就不知戚大海会遭什麽罪?要是连累到戚宝花,小鹌鹑和陶秀珠,那就……秦汉秋开始叹气。他想起,若是他被砍了头,小鹌鹑会怎样呢?若是小鹌鹑也被下了牢,又会怎样呢?那个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肏好屁股的小少爷,娇滴滴泼辣辣每日睡到接近晌午才慢吞吞爬出被窝的肥鹌鹑哪是能经得起牢狱之灾的料?恐怕一听到他被捕的消息,就直著脖子哭嚎了。脑中想起前一晚陶献玉坐在茅草檐下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秦汉秋摸著下巴笑了。这个小娘子很可爱,他并没娶错。就算他时常扑楞著翅膀喳喳叫的噪耳朵,把他惹得揍他屁股,也别有一番情趣。何况小鹌鹑更多时候,喜欢的是跟他乖巧撒欢,笑起来小鼻子小眼翘翘弯弯,抱起来香香软软;尤其那副支著小麽指告诉他一些鸡毛蒜皮杂碎小事的无赖相,真是顶有趣,顶招人欢喜。他秦汉秋哪里舍得让他的小娘子也跟著遭罪呢?

秦汉秋细细聆听甬道里的动静,确认无人窥伺,从绑腿里摸出一把钥匙,挨到铁栅边,把钥匙插到锁上,缓缓转动。这把钥匙俗称“百事和合”,可启百种锁簧,乃他做捕快时从一个跑江湖的手中获得;当时就觉得,指不定哪日能派上用场。钥匙左转右转,碰到不镶嵌的齿,轧轧作声。秦汉秋就停一停,看是否被狱卒听了去。等上半晌无人过来,就继续试钥匙。搅了片刻,刮擦了三个齿舌,铁栅的大锁“笃”一声,被顶开了。秦汉秋小心翼翼将锁试著开启,咂咂嘴,再度将大锁合上。这钥匙的确派上用场了!下面,他就要筹划出逃事宜了。

而这个时候,陶秀珠正跟戚宝花、陶寿和陶白一道,神色严肃地商议对策。几个人都认为,是林世卿向官府通风报信,将秦汉秋并戚大海给捉去,意在敲山震虎,目标则在夺取陶一彩。看来若是陶秀珠不松口,陶一彩上下并陶府内外人等,都有入监的可能。陶寿枯眉深锁,道:“难不成咱们让出陶一彩,林老板便会放过我们了?若是秦相公罪行坐实,我们无论如何行事,林老板都可以将铺子攫为己有。”“先别自己吓唬自己,万一不是那林老板做的手脚呢?当前要紧的,还是派个人去县牢打探打探,秦相公和戚相公怎麽样了?受刑没有?案子何时堂审?最後如何判决?”说话的是陶白。陶秀珠道:“秦汉秋在江都犯的事,可能还是要回江都府审问。”戚宝花立刻道:“那我们也要去江都?”陶秀珠道:“只能分出几个人过去,铺子里还是得有人看著,那个林世卿,一日不离开余怀,我一日都得防著他。”又回头冲陶献玉道:“献玉,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在家老实呆著。你身为杀人犯的小娘子,千万别在风头上出去晃悠!”

小少爷一直被众人撂在一旁,备受冷落,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半天也不见来招呼他的。好在他心里头被秦汉秋跟郑岚之有过一腿这个事实气得五内翻颠,也不理会旁人。正寻思著怎样对付那个手段高明的情敌,小少爷冷不丁被陶秀珠点了名,还叫他窝在家里,就急道:“我怎麽待得住哩!相公在牢里跟个骚师爷肏屁股,我就呆在家里候著?”陶秀珠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别人急的是陶一彩,就你张嘴闭口的肏屁股,如今秦汉秋在劫难逃,郑岚之何等心窍,会让自己跟一个杀人犯扯上关系?也就你成天惦记著这一层了!她开口道:“献玉,要知道,你如今也是套著个窝藏逃犯的名头,官府要来拿你呢,你就也得下牢。你想下牢吗?”陶献玉一听,更加显了呆像。他看过不少戏文小说,监牢是个顶可怕的地方,黑乎乎潮渍渍,吃的是馊馒头,喝的是掺了尿的水;还有凶神恶煞般的狱卒审问你,一不留神就得上刑,抽鞭子是家常便饭,还有夹手指的玩意儿,哎呦呦……小少爷仿佛当即就挨了一鞭子,塌了的肩膀抖了一抖;他悄悄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去。其他人听了他的话,戚宝花摸脸,陶寿捋须,陶白似笑非笑,却是都没接茬。陶秀珠摇摇头,表示这个弟弟简直烂泥巴扶不上墙,招呼大家接著议论,将他撇在一边。小少爷眼看自己将沦落为小寡妇,却没人来看顾安慰他,嘴巴歪歪,鼻孔哼哼地,龇著一颗小犬牙,斜眼扫视众人。

他决定先回他的北院,而且说走就走。陶献玉坐著府里的轿子,窝在轿帘内,跟尊小菩萨也似。他神情严肃地吮著食指,心想他一定得把秦汉秋从牢里给弄出来,好远离那个耍汉子跟耍蝴蝶似的小师爷!至於怎麽将人从牢里弄出来,他没主意。但是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小柯子小梅子跟小伍子,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和助力。

北院里,小梅子正将冬日的棉被拍打来拍打去。昨日秦姑爷远行归来,小少爷欢喜无限,她心里也高兴。戚家没多余的地方让她跟小柯子住下,他们两个只好回府里来,今日还得接著去给小少爷送吃送喝。小柯子已经去备车,他们就要出发了。

可是,小梅子刚要回屋收拾,院门首的圆洞门就炸起一声哭嚎:“小梅子,相公被人抓去了!我,我要成小寡妇了!这下可要被小麻子给笑死哩!”转身一看,陶献玉已经一跤坐在地上,呜哩呜噜地流下泪来。小梅子惊呆了半晌,赶忙过去把小少爷往上搀,“少爷,说什麽呢?怎麽会──”陶献玉觉得自己得好好哭上一哭,嚎上一嚎,陶一彩那些人不重视他,他自己的小厮丫鬟还能不重视他吗?他一个早上惊闻两大噩耗,相公入牢狱加上情场遇劲敌,把他那副混沌无赖的小心肝震颤地说不出的郁闷、生气、委屈、伤心、暴怒。五态杂混,冲击心脑,陶小少爷下了轿子,软著膝盖勉强撑到北院门口,见到小梅子亲切的背影,喉咙一堵,瞬间哭号起来。只见他哭地脑袋一抽一抽,咧著嘴述说早上的事。小柯子小伍子闻声过来,也被吓了一跳。小柯子想的是:不好!我也是知道姑爷是杀人犯的,官府会不会捉了我去?小伍子则想:两事并一块儿,果然大祸临头了!

但当务之急是止住小少爷的哭嚎,将人先从地上给弄起来。三个小跟班连拉带扯,抓胳膊抱腿的,将陶献玉一步一挨地护送到屋里。进了屋,小梅子仍旧搀著小少爷,小伍子去烧火盆,小柯子则铺排上一些吃食。这些东西是甘荃送来的。甘小少爷念陶献玉那日到底给他舔了奶儿,丁是丁卯是卯地著人送了些果脯蜜饯来。陶献玉却是哭到兴头上,鞋也不脱,径往卧榻上扑,又是踢腿又是打滚,口中嗯哼哀唤,叫三个侍应没了辙。

陶献玉发泄了一通,有些疲累,就著打滚的姿势卧倒,扯过毛毡裹上,嘴里念念有词“我不要做小寡妇,我不要做小寡妇”,眼皮一耷一耷地便想睡觉。那边三个小侍应互相使眼色,头碰头地围到一块儿,嘀嘀咕咕地议论起府里这件大事儿来。想想啊,姑爷被人捉了,铺子又被人盯上了,可怎麽是好呢?大小姐能顶得住不?要是顶不住,可怎麽办呢?小柯子最为关心这个问题,府里会发生什麽呢?是官府搜捕,逮人,抄家吗?小梅子胆小,小伍子则不言语。

三人正小声议论著,陶献玉一骨碌翻坐起来,瞪著双红眼睛跳将过来:“胡咧咧什麽哩?去,去,给我张罗午膳去!”小伍子主动去了,留下小柯子和小梅子看著小少爷。陶献玉冲他们勾一勾手指,“你们给我过来!”小柯子吃过小少爷的亏,他最不喜小少爷冲他勾手指。然而无奈,只好走到小少爷身边去。小梅子小柯子站在陶献玉面前,陶献玉撅嘴扭脖子地做足了戏,方开口道:“如今你们可知道了,相公他真出事了,我这下怕是要守寡。阿姊和铺子里的人,都怪我哩!以後小麻子知道了,还不把嘴给笑歪!我做了小寡妇,又被人笑话,心里铁定不会舒服,免不得处处拿你们撒气。你们心中有数,到时候不要怨我!”然後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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