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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怀继续说道,华新的父亲去世后不久,有一天,黛瑶来我上班的公司找我。

我当时很意外,虽然有时候她会和华新一道过来,可单独和我见面,这还是头一次。我想不出她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于是和科长请了半天假,陪着黛瑶在马路上散步。

那时是冬天,黛瑶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围了一条鲜红的围巾,围巾很长,垂在身后飘啊飘的。她的衣着总是很快成为C大全体女生效仿的对象。那一年C大飘满了各种颜色的长围巾。我们走在乌鲁木齐路上,天冷,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路过申申面包房的时候,她停下来,进去买了两个面包,我们拿着面包,到对面的街心花园里去吃,就是那个有聂耳铜像的花园,你大概也去过。

面包吃到一半的时候,黛瑶开口对我说,安,你觉得华真的爱我吗?

我吃了一惊,回答她,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实,你为什么要怀疑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多少有些脸热,我怕她看出我的心事。我从来都不确定黛瑶是否真的猜到过。好在她没有看我的脸,只是继续说,可我有时觉得,他喜欢我,是因为我不是灰姑娘。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虽然听懂了,却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黛瑶。我们都知道,华新讨厌穷人,长得丑陋的人,失败的人。如果是不喜欢他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一种势利,但在我眼里,他只是比旁人少了很多虚伪罢了。我也曾经隐约觉得,华新对黛瑶,与其说是爱人不如说是兄妹手足,他没有黛瑶那般热烈和投入,但并不能因此推论说他爱得少。这只是因为每个人的方式不同,我认为。

华新和黛瑶在一起,是否因为她在经济上的无私?这个问题,我从来都避免去想。美术系学生的花费远比其他系的学生要多。华新所有的画具,日常开支,以及他自大学以后风格简洁却显见不菲的衣着,全都是来自黛瑶。她甚至替华新偿还了父亲留下的债务。那是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一年收入的金额。

也许是我生性偏颇,或是一直都没有遇到实际的金钱困扰的缘故,我从来都不觉得爱人之间要就经济问题斤斤计较。我想黛瑶也不是这样的人。她之所以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显然是有其他一些缘故的。

于是我问她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站起身来,在花坛前轻快地走了几步,然后站定,回过头来看着我。

那是我过去和以后,都没有再见过的明亮的眼神。我凭直觉知道,就在这一刻,黛瑶做出了一个会影响华新的生活,以至于波及到我的决定。

过了一段时间,我验证了当时的直觉。华新和黛瑶去了日本留学。准确地说,是华新去日本留学,黛瑶陪读。他们这一走就是十年。

所以我也是十年以后才知道,黛瑶的父母给她的出国的费用,当然只够她一个人用。她比华新低一届,走的时候还没有拿到大学文凭。她到日本以后也并没有继续学业。

黛瑶想必在日本吃了不少苦。我平淡地说。早期出国的留学生们,即便家里补贴丰厚,也还是需要打工来维持生活水准的。何况他们是一个人的钱供养两个人。

安怀说不。黛瑶没有打过工,他说,实际上,她后来在日本学了花道和室内设计,当然都不是正式的学院,而是私塾一类的学校。从经济上来说,她一直丰足无忧。她面临的,从来都只是感情的匮乏。

感情的匮乏?我忍不住重复安怀的句子道,你指她和华新?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他们在日本的第三年,就买了两层楼带庭院的房子。黛瑶的父母并不是富豪,也只是相对优渥罢了。实际上,华新在东京大学的第一年,就已经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第一步,他那时已经是佐久间的助手之一了。

我想起佐久间是昨晚饭局时那个目光犀利的小老头,于是问安怀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可以把他看成是一个画商,安怀说,当然还不止于此。总之他很有钱,也具有相当的艺术品位,几乎一手操控着整个日本的艺术品市场。

你说华新是他的助手之一?我随口问道。

安怀沉默了数秒。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在话筒另一端屏息凝神。我所提出的问题应该不具备这么大的冲击力,我想。

准确地说,是情人之一。安怀终于回答。

我把话筒换到另一侧。事实上,我非常吃惊,但不觉意外。自从曼因离开之后,我就失去了感觉意外的能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以为华新不喜欢男人。我尽可能谨慎地说。

柯说过一句尖刻的话,你或许忘了,安怀低声说,就是在你第一次去华新家做客的时候。

我在脑中搜索片刻,然而殊无印象,关于那一天的记忆,本不该这么模糊才是。也许是因为最近发生太多事,导致我的思维变得凌乱。

什么话?我问安怀。

她说华新什么都卖。你记得吗?

哦,是这句话。我说着,立即想起当时在座所有人微妙的表情。华新一闪而过的尴尬,黛瑶不动声色的脸,还有安怀,他的眼神在那时无法自持地陷入迷茫,犹如在凝视并不存在的影像。现在我知道,他所凝望的,是存在于过去某处的华新,尚未被生活卷入的干净纯粹的少年。

我整理一下思绪,开口问道,我想这些事情,都是黛瑶告诉你的,对吧?

当然是她。安怀回答,我和华新,我们的交流,从来没有触及过这些。他在日本十年,每两个星期给我写一封信,从来不曾间断过。他口中的日本,其实并不是他真正的生活,至少,只是他真正生活的一部分。他让黛瑶将柯送走的那段时间里,黛瑶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于是和我讲了许多事情。我在那时才知道他过了怎样的十年。当时我受到的打击,你也许很难想象,我差点因此离开上海,甚至计划去美国读MBA。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听说我在考雅思,就对我说,安,我去了日本十年,但我总觉得日本离上海并不远。可你要是去了美国,那就真的如同和我在两个世界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和安怀都没有说话,彼此捧着话筒听微弱的电流声音嗡鸣着。我不知道安怀此刻的表情,但我觉得他在哭,无声地。我见过男人哭。在敦煌,有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聚起来喝酒,每个人说着自己的家事,后来很多人哭了,那都是些习惯于不动声色的汉子,却一个个哭得几近狼狈。没有哭的只有两个人,神思恍惚的我,以及隔着桌子和昏黄的灯光注视我的老左。

话筒那端,安怀发出一声类似哽咽或者叹息的声音,将我从回忆拉回到现实中来。

那么佐久间这次来究竟为了什么,你一定知道,对吧?我问他。

他来是为了华新。安怀说,风华绝黛其实经营状况并不好,说穿了,这家大型画廊不过是个虚架子。刚到上海时,黛瑶曾劝华新不要铺这么大的摊子,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对他来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就是为了在曾经郁郁不得志的这个城市真正扬眉吐气一把。

他的账目都是我为他做的。画廊的经营状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风华绝黛的房租是一笔巨大的压力,光靠卖画根本无法持平。所以华新找到了柯,还有你。你们才是他的生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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