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一个一个去。
我为她语气里隐藏的固执有瞬间的心折。这个孩子,她是否知道这句任性的回答对我来说有着怎样的分量。我依然只是含笑看她,看她带一丝倔强的唇角,看她浓长的睫毛,和其下坦荡地回望我的双眸。然后,我伸出手,替她擦一下唇边的麦片痕迹。
遵命,小公主。我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柯窝在沙发里边看书边听黄耀明的CD,我打了个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下午两点飞昆明的机票,接着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是夏末秋初的天气,衣服都还很轻便。我把替换衣服和洗浴用品放在背包里,想了想又将一套画具放进去,把画夹也放在一旁准备带走。最后又塞进很久以前买的尼康相机,连同一个普通镜头和一个中变焦镜头。做完这一切,我发现背包已经颇为沉重,不由得在心里笑自己毕竟还是为物所累。
我回到沙发上和柯相依着闲闲听歌,黄耀明正在唱《禁色》。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内……歌词倒是颇为贴合我的心境,只是总觉得歌者的声音隐忍而接近伤感,带着欲说还休的某种惆怅。
我闭着双眼,世界只剩下黄耀明清澈的嗓音和柯的体温。她的的确确在我身旁。确认到这一点时,我的心里泛起莫名的温熙,如同此刻窗外的秋风和暖阳,或是远处辽阔天际的一声鸟鸣。世界变得空旷又安静,只有我们的依存鲜明而强烈。柯在我身旁。仅此就已经足以构成幸福。
正当我细细体味着这种时间空间都变得模糊的快乐,隔壁房间再次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以为电话又是安怀打来的。然而不是他。甚至也不是黛瑶或者华新。电话那头是个耳熟的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他很客气地自报家门说,芮小姐,你好,我是佐久间,你还记得吗?
哦,你好。
希望不至于打扰你。佐久间以日本人特有的虚礼说。若不是这种生硬的用词方式,从电话里根本听不出他是日本人。
算不上打扰。我说。本想问他为什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但我也随即想到,只有一个人会告诉他我的电话。当然是华新。
这个想法让我顿时生出隐约的不快,如欲雨的空气一样黑沉沉压在心头。只听佐久间继续用一本正经的中国话说,芮小姐,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请说。
他却没有立即说下去,而是巧妙地沉吟半响。我见识过很多种沉默,尤以这一种最为让人不耐。你仿佛可以听见对方大脑高速运转的声音,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我看过你的画。佐久间终于开口说道。
哦。我说,那不能算画,只是工艺。
他低笑一声。
我很喜欢你的说法。在近代,绘画的确只能称作工艺,我们这个时代的贫瘠,已经不足以孕育大师级的人物。可笑的是大多数画家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还对着自己的二三流作品沾沾自喜。
我没有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尽管对于他的话,我并非不想反驳。在我眼里,绘画与技法或者才能固然有关,但更多的是关乎于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能够直击人心的作品,而作者多半默默无名。可是和这个人讨论这些问题,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他接着说,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时代,你仍然算得上是一流的人物。
这次轮到我笑了。
就因为我做的赝品?我说。
那些东西不足为奇,佐久间冷然答道,我今天早上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在苏州河边的一间画室里。
我背上忽然泛起一阵阴冷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条蛇爬到自己皮肤上时会有的那种感触。我五岁那年,有一天在家附近的草丛里遇见一条泛着暗红色花纹的蛇。蛇并不大,拇指粗细,头部是邪恶的三角形。惊呆的儿时的我和蛇对峙片刻。蛇用它盲人般灰白的眼睛对着我,我浑身僵硬,想要喊叫,口中却涩涩地发不出声响。刹那间,那东西哧溜溜爬上我的手臂。我这才发出一声尖叫。
与蛇的遭遇是以母亲赶到而收场的。她当时正在上课,听见我的叫声,立即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教室其实就在我家隔壁,一色的土垒墙平房。我已经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记忆中那些场景纷乱而模糊,依稀仿佛是母亲一把抓过我手臂上的蛇,放在脚下用力踩死,然后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奇怪的是,比起对于蛇的恐惧,印象中更为分明的,是母亲的那个拥抱。那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被母亲拥抱。她的衬衣领口漾出好闻的味道,如同某种不知名却刻骨熟悉的花。正当我沉浸于这个拥抱的感触,母亲一把放开我,用尖锐的声音说,以后不准一个人到草丛里玩,还好这次没有出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说完这些话,她毅然拉着我转身向教室走去。她的学生们趴在窗前,露着一张张好奇的脸。见母亲走回,那些脸纷纷仓皇散开。我这才发现,母亲的手心里满是冰冷的汗水。彼时是盛夏。年幼的我懵懂地感觉到母亲刚才的恐惧,却始终不明白她所受到的惊吓是来自蛇还是因为我曾面临的危险。
此时此刻,我把思绪从往日拉扯出来,回到我手中的话筒凉滑的感触上来,也回到佐久间刚才所说的话。我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画室里有我画的柯的散稿,不是全部,大约四五幅。我想起其中一幅画里柯散乱的卷发下逸出单薄的锁骨,那种仿佛随时会碎裂又有着说不出的坚硬意味的美,那样的柯,我真不希望被任何目光所玷污,尤其这目光还来自一双善于给事物乃至人本身定价的眼睛。如此一想都叫我厌恶难忍。
那些只是画着玩的。我用单调的声音说。
看得出来。正因为这样才更让人着迷。佐久间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兴奋,但语速仍然很沉着,想来是因为毕竟他需要在脑子里思考中文的说法。他接着说,这些画里有真正的才气,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了。
那又怎样?
制造赝品是永远无法出名的,我想你也知道。
我并不打算出名。说到这里,我甚至还笑了一声。我只是——养家糊口,我说。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道佐久间的词典里有没有养家糊口这个概念。反正他多半听不懂我这句话的自嘲。
佐久间果然没有听懂,只顾径自说他的话。那些话都老套得很。所谓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试图用金额或是名誉以及更加伟大的艺术借口来打动我,让我作他旗下的画家。听着听着,我不由得开始佩服他的中文水平和文化功底。只有生意头脑的人无法真正在艺术品市场长踞龙头,佐久间的成功自然有他的道理。
最后我终于决定打断他。
谢谢你的建议,我尽可能客气地说,不过我可不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请讲。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说——
我很讨厌你。我的原则是不为自己讨厌的人做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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