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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和柯一起走在有些陡峭的山路上,因为路很窄,只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我让她走在前面,这样若不慎滑倒我可以照顾得到。意外的是她走得很轻快,看来高原反应已经减轻不少,也许是周围的绿色让她感到放松的缘故。

注意到时,柯忽然停下脚步。我几乎一步撞在她的背上。

怎么了?我问她。

柯没有说话。我揽过她的肩向前看去,立即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脚步。

山的另一面,是漫山遍野的秋樱。粉红色和白色的单薄花朵,灿烂地伸展于浅绿色的山脊之上。如果你没有看过秋樱,你不会知道什么叫做花。秋樱不能算是特别美丽的花朵,却以一种绚烂得接近惨烈的方式诠释了自己的盛开。它们只开一周,轰轰烈烈地铺满所到之地,然后倏然凋零消失。

空气里一如我记忆中,充满秋樱花朵的气味。那不是香味,而是一种略带辛辣的植物气息。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正是我记忆中的母亲的味道。母亲身上的味道比秋樱淡些,但很相似。

我走过去,选了一块略为平坦的地面,在花丛中躺倒下来。柯在我身边躺下。有好长时间,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天空。视线所及,天空是明净澄澈的蓝色,伸展着秋樱含笑的花瓣。粉色,白色,蓝色,世界一派安然的纯净。直到看天看累了,我闭上眼,不多时,脸上有悉悉簌簌的痒。我知道那是柯用草叶在撩我的脸,依旧闭着眼,一把拉过她的肩,准确地找到她的唇。柯温热地笑和喘息。我顺着她的颈一路吻下去,秋樱的花瓣在她身下散发出强烈的气味,染上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长发缭绕,我只想这样沉溺其间,醉死在秋樱的气味和她的柔软里,永远不要醒来。

☆、二十一、母亲

月亮潮汐二十一、母亲

十九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数字,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有时不由这样觉得。

现在的村长杜文,是我母亲当年的学生。他还记得我,尽管我对他殊无印象。母亲当时的学生是不同年级的混合班,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我素来不合群,上课时又多在走神发呆,最终连班里的人名都从未记全。杜文黝黑脸膛,两道浓眉挑至鬓角,这张脸在十九年前大约也就是混杂于当地孩子相似的脸孔中,在我记忆里湮没不清了。他比我大三岁,据说是当年村里唯一考到外地读中专的人,毕业后有机会留在昆明工作,但杜文还是回到这个山坳里来,由此也算得上是个有些执著的男人。他提出让我们住他家里,我问明我和母亲的旧居现在无人居住后,说还是想住在原来的房子。

那房子已经空了三个月了,杜文皱一下眉说,随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叫家人拿被褥给我。虽然是初秋时分,但山地到了夜里温度会骤降。他又让家人陪我去收拾屋子,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在杜家吃过晚饭后,带着被褥和杜家执意塞给我的煮鸡蛋,在黄昏时候和柯重新越过半座山返回山前的小屋。放好东西后,我们携手出门散步,夕阳流泻,山麓的一半埋藏于阴影里,另一半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这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景色,而柯却是初见,忍不住孩子气地兴高采烈。沿着农田和溪流,不觉中我和柯走了很远,来到一汪碧水前,这是当地人叫做“海子”的天然池塘,农人用来蓄水灌溉。水很清澈,池面角落里生长着绿色的水葫芦,有红色的蜻蜓轻盈地掠过眼前。

我和柯对望一眼,顿时明白她的心思。

想去就去吧,我给你放哨。我说。

她顽皮地笑,说,你也来。

我们在微合的暮色里褪尽衣衫。这时我不由得在心里感谢乡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四下无人,一片寂寥。我和柯的身体在如水的凉意里,和周围的花草作物一样伸展开来。我们迅速地滑入水中,水比想象中要凉许多,但柯似乎毫不介意。她转头对我一笑,鱼一般灵巧地潜下去,又在不远处冒出头来。她的长发尽湿,散落在肩上,露在水面的肌肤被水波一衬,有种细腻坚实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或许就是青春。

我吸一口气,也潜入水中。我记起自己学游泳也是在海子里,这个或者另一个,具体位置无从想起了,总之也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我和母亲一起在池塘里游泳。不同的是我们穿着游泳衣,母亲的是红色,胸前打着褶子,背后是交叉的细带子。我的蓝色泳衣则是母亲手缝的。我们常在炎夏的傍晚来游泳,将泳衣预先穿在衣服里面,游完后再套上衣裤,回家一起洗。我很不喜欢在湿漉漉的泳衣外穿上衣服走回家的过程,但因为贪恋水的温柔,还是一再地和母亲来此。上岸后母亲会用一条大毛巾为我擦干身体,她每次都细细擦拭我右腿上的花纹,仿佛那不是我自身的一部分,而是一件易碎的工艺品。

奇怪的是,我记不清母亲的面容,却还记得她在水中隐现的身体线条。穿着红色泳衣的母亲,喜欢在水里抱住膝盖一动不动,直到肺部的氧气用尽,才一仰头露出水面,激荡起连绵的涟漪。

现在想来,对于一个年轻女子,在这样的荒僻地区教书,该是多么寂寥的岁月。彼时她唯一的娱乐,就是带着我游泳或者散步,以此驱散她心里的千头万绪,如果,她心里真有我后来所猜测的那些千头万绪的话。

十九年之后,我又回到熟悉的水里。水的味道还是和我记忆中相同,带着植物青涩的气息。没有着泳衣让我感觉很自在。水温柔地包容着我涤荡着我,如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我向柯的方向游去,握住她在水里的手,十指交错。她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我,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凝神。许是因为心意相通,我们同时下潜,如同两条并肩的鱼,滑进水的温柔和细密里,暂时逃离外面的世界。

重返故乡,看到的当然多是变化,但更多的是不变的东西。在杜家吃酸辣的当地食物,听杜文和他眼神羞涩的妻子用当地话絮絮说村里的事,把旧屋的水缸擦洗干净,挑来泉水装满,用葫芦瓢舀出来喝水,这些细节让我恍惚感到刻骨的熟悉,亲切得让人的心为之一酸。

柯在这时爱上了摄影。她用我带来的相机拍摄村庄和山色,以及村里的孩子们。

我问杜文,这些孩子怎么都不上学,是不是因为农忙。

杜文笑一下说,学校已经停了。

我惊问为什么,他答,没有钱,也没有老师。

教育局不管这个事情吗?

他们说经费不够。而且这样荒掉的学校也很多。

那现在这里没人上学?

当然有。有一两个家境好的就送到城里住校读书,可不是每个人家都有钱的。你晓得的,我们这里穷人多。

柯在一旁安静地听杜文用带浓重云南口音的普通话和我交谈,然后突然开口说,我可以捐钱给你们。

杜文苦笑道,小姑娘,办个学校要好多钱的,而且就算发工资老师也不肯来我们这里。

之前的老师呢?我问杜文,你说过三个月之前还有老师的。

那个是附近清泉寺的比丘尼,他说,也只是教了半年。她人很好,也不要报酬,可她只能讲语文和一年级的算术。现在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其实除了你阿妈,没有一个老师在我们这里超过一年的,我也是靠你阿妈才考上城里的中学。

我哦了一声。再看柯时,她仿佛若有所思。我觉得自己约略猜到她在想什么,却并不急于证实。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办学这样的事情,仅凭热情或者金钱都是不够的。而且也不能单靠一己之力。我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曾为这里耗尽了自己的财产和生命,最后也不过培养出一个略微像样的杜文罢了。说真的,我并不觉得这是值得的。但值与不值,并不能由我来做评。

我妈的坟在哪里?我闲闲问杜文说。我昨天找了一下,好像不认识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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