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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我真的辜负你至此吗?

然而日子还得过,尤其是,你身边有一个需要你伺候一日三餐的非正常人士的情况下。

黛瑶洗过澡来到客厅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两人份的红茶,并把昨天买的芝士蛋糕切成整齐的三角形放在碟子里。

我们边看早新闻边吃早餐好不好?我对她说,声音平静得让我自己吃惊。

黛瑶,你若有感知,你能看出我此刻的痛吗?

痛在最深处时,原来面上其实无颜色。

我们边吃蛋糕喝红茶边看电视。当然,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电视,黛瑶则在默默享用她的早餐,我不知道她能否尝出这份蛋糕的美味,对我,它却如同水泥混凝土,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将其吞咽下去。

早新闻和平时没有太多不同。我看的是地方台,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都是宣传城市的建设步伐。没有报道穿黑色耐克鞋的年轻女子离家出走。当然本来也不可能有。

柯离开的日子,是二零零四年一月六日,农历小寒。

一月七日,我重新开始画画。

也许可以有更好的解决之道,例如,把黛瑶送回疗养院,去找柯。但是我决定背负我最初造成的这一切。就如同柯的留言所说,我要照顾好黛瑶,并且,保重。

生命如浮萍聚散不定,有些人却是水草,无论走到哪里,最后总会重新羁绊缠绕。我试图相信,我和柯之间,不会就此轻易完结。

我的决定,其实近乎于任性的负气。我要画出柯,并且让我的画出现在所有的媒体上,这样,当柯看到我所画的她,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从一月七日起,我的生命被一分为二。一边是生活琐事,诸如打扫做饭,陪黛瑶说话,给她关节,修剪指甲。另一边,除了画画,还是画画。我睡得很少,吃得也不多,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来,照镜子时觉得镜子里那个只剩一双眼的人十分眼熟,而后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我,竟然很像初见时的柯。

呵柯,你究竟身在何处?是否又会有一个人如我,给你一个家?

倏忽间就到了农历新年。我住的这个区域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周围静极,所以我竟然不知道那一天是除夕。直到第二天一早杜文打来长途拜年,我才如梦初醒地对他说新年快乐。

这是柯走后,我和他之间的第二次通话。上一次是我打电话到镇公所让人留话给他联系我,第二天接到他的电话。这样巴巴地找他,无非是为了问他柯有没有去他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我嘱他若柯去到那边请立即通知我。杜文没有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他的好处。而我也无力解释。

我家婆娘生啦。杜文喜孜孜地对我说。

我又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含义。一些回忆缥缈地涌来,那个彩虹的午后,在从母亲坟上回来的路上,杜文曾告诉我他的娃娃将要取名为杜怀安,以念母亲当年救他妻子的恩德。

男娃女娃?我尽量用感染了喜悦的语气问他。

女娃。他憨笑道,我婆娘说,名字里念着谁,长大以后就会像谁,所以应该会很好看咧。

挂上电话后,我走到阳台门前,弓身对在躺椅上午睡的黛瑶低语,你听到了吗?有个小宝宝出生了。是个女孩子。我们以后一起去看她吧。她长大以后,会在柯为他们造就的新校舍里上课。

一句话未毕,我忽然泪流满面。这是柯离家以来,我第一次哭泣。堆积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的时候,心里一直持续的疼痛反而削弱不少。

擦干眼泪后,我对黛瑶说,原来大哭一场的感觉这么放松,简直就像,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语汇,然后总结道,事后烟。

说完,我为这三个字笑了半秒,却终于笑不下去。柯,我想念你的存在,连同你的肌肤和体温,这种奇渴,无人能为我解。

柯,你是否也有想念我,如同我想念你?

我继续每日作画不止。时常画了一半就废掉。我总是不满意自己,尽管无论色调或者笔触都比我看过的太多画作要舒服得多,可仍然有什么不足。那是细微而致命的不足。

是灵魂。

所以如果不是一流的画者,请不要挑战人物画。人物画必须有灵魂,否则再精美也只是皮影魍魉。我画过很多次柯,速写或者以她为模特的素描水粉,按理来说,我对她的神情体态早已体察入微倒背如流,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有血有肉地诠释她。

常把画了一半的画给黛瑶看。问她,好吗。她自然不会回答,可是很奇怪,我能感觉到微妙的气场变化,类似于写着喜悦或是不屑的看不见的羽毛在我眼前一拂而过。她确确实实看到了眼前的画,并且,作出了黛瑶式的精准评价。一开始,我疑心这是我自己心理作祟,可是有好几次,我拿着自己觉得还能继续的画往她眼前一放,说,好吗。她无声无动作无表情,却显然在否定。我不以为然,继续去画,结果每每走入死胡同。

一来二去,我开始相信黛瑶的自闭并不完全等同于我们眼见的状态。犹豫一番之后,把这等现象在每月复诊时讲给医生听,医生是个中年人,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后,慢吞吞说——

现在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照顾她?整天对着自闭症患者,对正常人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我建议你还是多找些人手,或者,你自己尝试多和外界接触……?

从此我决定不去这个狗屁医生那里复诊,换了一家日本人开的诊所,每个月去给黛瑶查一次身体。至于心灵,我想没有人能够诊断。

黛瑶有略微的发胖,因为缺乏运动的缘故,原来的衣服渐不合身,给她把衣服全部重新买过。一律买松身的款式,丝或者麻,白色。她坐在躺椅上的侧影,终于现出中年女子的风韵,沉静而且温和,不再像以前那般人精一样固执地让人猜不透年纪。我把自己关起来画累了的时候,就走出来陪她,坐在她身旁的藤编小凳上和她说话。我有时有种荒诞的错觉,觉得这个年长的女子,竟然如母亲一般,而我在心里蜕变得小些更小些,情愿什么也不想,只是和她一起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

三月二十日。当天的报纸上写着,春分。为了不至于完全和世界脱节,我养成了每天早上到楼下报亭去买报纸的习惯。报亭的老板说,可以付足一个月的钱,他每天帮我送上来。我笑着说不用,他何尝知道,对我而言,像这样每天和他点头问好,已是难得的奢侈。也许那个心理医生并没有说错,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也会患上自闭症。试想两个自闭症的女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活尸一般,多么可怖。

我停止自己这样的黑色幽默,返身上楼。是早春晴朗的天气,虽然空气里还有些寒意,但天空已经蓝得十分温柔明媚。我的心情相当的好,不仅因为天气的缘故。

推门进家,黛瑶站在窗前回过身来看我。她最近有逐渐好转的趋势,视线开始变得有明显的焦点,听见响动就会转身过去看。我冲她笑了一下,说,饿了吧,抱歉我还没做早饭,昨天下午睡了过去,居然睡到今天早上才醒。这两天太累啦。

黛瑶不置可否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笑嘻嘻说,先不急吃饭,来,我有好东西让你看。

我拉着她进了画室。早春的阳光使空气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蓝,一幅油画靠墙放置在地上。1.2×1.5米。蓝色调构图。画的是柯。

那是暮色微合的湖面,柯站在水里,湿透的白衬衫遮到臀部,水位齐大腿靠上的位置,她似乎是刚下到水里,半转身看向画外。她的长发也是湿漉漉的,黑得发蓝,搭在眉角肩头,衬出一双湛黑的眼睛。那是柯才会有的眼神,仿佛单薄欲碎,却又无比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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