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当知,十殿阎罗分掌十八地狱,十殿之下,又设十六小地狱。杀生者,当坠阿鼻,受敲骨灼身之刑,鸦食心肝、狗食肠肺、沸汤淋身、抽筋擂骨——”
不知道和尚是不是都一个德行,劝教的嘴张了就合不上。喋喋不休,实在教人心烦。
白光一闪,搁在桌上的葬魂已然出鞘,撑着头的手缓缓搭回古铜剑柄上:“和尚,念在你与我师兄一场相识的份上,我且忍了你一盏茶的功夫。你既来此地,当有赴死的决心,还有什么遗言,速速一并说来,莫要白费唇舌。”
一番苦劝,眼见楚炎仍是毫无向善之念,道虞只得执着菩提念珠默然长叹,抬眼打量了片刻传说中的那柄凶剑,双眉紧皱成川字道:“施主手中妖剑使的乃是束魂之术,怨魂葬于此间,遂绝六道轮回,为剑主所驱。此法凶邪至极,存诸世间,定为天下浩劫。还望施主能以众生为重,将其封存。贫僧此行,便得无憾矣。”
“众生?众生弃置我于何地?”剑锋往上一扬,伴着一声漠然冷笑,而后只见剑刃凌空而去,直贯僧衣正中。
念珠红绳一松,百八菩提散了满地,白云禅杖倒落一旁,跪坐在血泊里的僧人目光平静,既无诧异之色,亦无怨憎之意,只是勉力合十劝了最后一句。
“众生……皆苦……诸恶……勿作……”
入夜后,营帐里犹是一股白日清理不净的血腥味道。楚炎一人端坐正中,一手抚剑,另一边空落袖管静静搭在座上。
这几年里,骂他骂得狗血淋头的人比他杀过的人还多,相信他本心未泯,想要劝说他的人,自然也有。可就连至亲的师弟也无法摇动他半分,一个素未谋面的秃驴,又能够奈他如何?
莫说和尚,即使是浩气盟里的纯阳弟子,他也是杀过的。
一日叛入魔道,即与天下为敌。
放虎归山的事他做过,结果是青龙堂下的一个分舵差些被人血洗了满门。昔日的同门情谊固然可贵,可他早已是千百恶人仰仗之处,又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所护众人遭人欺凌?
人非草木,这些恶人弟子在外骂名再多,也是尊他敬他,平日里相谈甚欢的人。
十年寒暑,一生不知对错功过。唯一通晓的一句话是,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总要失去一些东西。
没有抉择的余地,十年前,当他还有抉择的心时,早有人替他选好了唯一的路。
于是这一路行来,荆棘再多,罪孽再深重,也只有闭着眼走到尽头一法。
幸然,这条路,也算是快走到尽头了……
嗅了半辈子的血腥,却仍然耐不住这股刺鼻得快要窒息的气味。入夜清寒,秋令时节最为伤肺,又是一阵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喘息。楚炎攥着桌角伏在上头歇了半晌,好不容易方回过气,眼看再也睡不进去,索性起身披了一件灰白相间的外袍,孤身仗剑,往长江边上行去。
外头守夜的弟子都知道自己脚下踩的是什么地方,也不敢像以前在陶堂岭那样,喝两埕小酒就倒在哨岗上醉得不省人事。见了楚炎,纷纷屈膝唤道:“参见堂主。”
“起来吧,我只想一个人走走。”
江浪滔滔,潮涨潮落。
那一年,若然当真就在这江水里绝了气息,倒是一桩美事。可惜人生于世,就是一场未知的博弈。不到尽头一刻,总忍不住想赌下去,去赌有没有哪怕一分一毫却能温暖一生一世的光。等到明白落子皆输时,大局已成,再来谈悔与不悔,又有何意义。
沿着河岸走了许久,不知为何,白日里道虞说的一番话犹在耳畔萦绕。
人在油尽灯枯之际,原本觉得渺渺茫茫的许多事,就开始有了几分将信将疑。
假若当真有所谓地狱,今日所受的一切苦楚,于他朝孽报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已知的生死并不可惧,真正可惧的是未知的、未完的劫难。
永无止境。
……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纯阳宫。
白衣,白雪,白瑾。
轻盈倚坐在雪松上的人忽然望向树下人问道:“你们学剑,是为了什么?”
“因为大师兄很厉害!我也想像大师兄一样厉害!”年纪最轻的小家伙兴冲冲答道。
隔壁稚气初褪的人思索了片刻,有些腼腆地仰头答道:“……为行侠义之事。”
坐在树丫上的人纵声而笑,抖落了一地的飞雪。
“楚炎,你喜欢的东西就像这天上的星星,好是很好的,可惜怎么也抓不住。靠近了看,也全然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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