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上前替那人取下了披风,微一笑道,“不过是些寻常百姓的藜藿之食,又非钟鼎玉馔,国公亦不必赞我过盛。”
“方才那两道菜可有名字?”温商尧入得堂屋坐下,唐峤则随其身后。
“一曰‘满堂春色候石崇’,一曰‘一曲相思坠绿珠’。”
深长眼眸隐有不置可否的笑意,却微一摇头,“未免过于骚雅。”
“唐某虽是梨园人士,却从不受嗟来轻薄。”那容貌姣好的男子凝起茶色眼眸,正色道,“说不周全那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可这曲《绿珠传》往日里倒唱得极是熟稔。”
一言听罢,温商尧不禁放颜笑起,“这便如何也得与先生饮上两盅。”
唐峤摇了摇头,只说阮大人吩咐过,国公万不可再饮酒了。
“先生看我还能活上几年?”全然不以为意,连咳了几声,复道,“温某虽是惜命之人,可先生既能以那‘落花犹似坠楼人’的‘绿珠’自比,温某若不为酬自己自饮几盅,岂非显得寒酸小气?”
“虽说眼下民殷物阜盛世太平,可外有漠北强虏虎视眈眈,内有各地藩王居心叵测。既肩负先帝托孤之重,这身子就不单属于国公自己,既是庙堂之上的天子的,也是江湖之中的百姓的。”
“‘红颜翠袖弹指便是鸡皮鹤发,富贵荣华到头不过蛇足赘疣。’也是今日吊唁庄苇之时,忽而想起了几句故人之言,难免生了些许感慨。”
“国公不觉庄大人死得蹊跷?”见温商尧投来不解目光,唐峤抬指轻捋翡色发带,唇含一笑娓娓道来,“这事情的始末,皆源自一方砚台……”
原来温羽徵不知从何处得知,兵部尚书府中有一方历经几朝书法名家之手的古砚,只说朋友相托,当即前往索要。那古砚本是庄苇心爱之物,自然托词婉拒。岂料不肯善罢甘休的温大将军派兵将庄府团团包围,扬言若不让出那方古砚,则要断其水粮,将其活活饿死于自己的府邸。庄苇年事已高,又是煅烈一般的性子,刚将那稀世古砚砸碎于墙,便一口黑血喷溅而出,生生气了死!可偏生温大将军还不痛不痒地笑曰,“庄大人才关了些许时辰就闭气而亡,可见平日里定是尸位素餐老不堪用,死了倒也未尝可惜。”低头扫了眼地上碎成两瓣的砚台,反倒叹惋不止。庄家子嗣恨不能将这弑父仇人噆肌碎骨,可转念一想,莫说温羽徵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纵然告至刑部、大理寺,甚至一纸诉状递于天子眼前,普天之下这“不殆战神”温郎君又曾惧过谁?
“恰巧庄大人的几位公子与唐某略有交情,前日里偶遇于街头,对我哭诉说大将军为了一台古砚,竟把他们的父亲给逼了死,请我帮着拿个主意……”唐峤起身替温商尧沏了杯茶,捧于他的眼前,淡淡笑道,“红帩阁的邬小翎艳名远播,唐某也略有耳闻,说她喜欢脂粉绸缎倒不可疑,可说她非是一方砚台不要,如何也教人不信。殊不知大将军花这心思,到底是为了谁?”见温商尧捧过茶盏,手指轻轻掀阖釉青盏盖,也无要饮的意思,又道,“国公可曾听闻那‘温郎庙’?”
“这温郎庙……”温商尧稍一凝眉思索,摇了摇头,“温某确凿不知其详,还望先生赐教。”
“唐峤不愿作那薄舌小人,但觉事关社稷,不可擅瞒国公。”那张清俊面孔浮起一笑,“国公若想知其详情,何不亲自前去一看?”
庙门半掩,也无人驻守。
将紫貂大氅换作黑色披风,除却领口绣了些精细的金丝蟒纹,乍看之下便是寻常百姓的装束。男子踱步于温郎庙内的绣闼雕甍之间,放眼望去尽是穷极镂饰的巧构奇筑,珠玉为瓦,珊瑚作树。庙内并无香客,禅房倒也不静。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银铃娇笑,令人不免生惑,自己不似进了庄严巍峨的佛庙神宇,倒似进了暮弦朝歌的梨园教坊。
大雄宝殿内供奉的非是释迦牟尼佛,唯有一个持缰立马的威风将军屹于中央,丈余金身,容貌俊美而精魄飞扬,显赫不可一世。
跨门而入,抬眼细看一番殿中景象,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你是地方官员,还是京官啊?”问话的和尚脸上长了个硕大的瘊子,斜睨着鼠眼,哪里有一星半点出家人的慈悲模样。
只见男子嘴角带着个浅笑道,“京官。”
京官里的六部九卿早已看了个脸熟,瘊子和尚心忖:这人虽说模样极俊,可面色苍白动必带咳,又是这般陌生脸孔,想来不会是什么大官。一念至此,心中已有轻诲之意。然而再仰脸一瞅,又觉此人分明声音清和面盈浅笑,可一双深长幽邃的眼眸如何也瞧不出丝毫应有的恭顺谦卑,反而令人倍感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犹是似笑非笑的一眼轻瞥间,竟教人莫名心头一寒,也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冷战。
“打算捐多少银两?”暗捋了一口气,湛了湛墨,捻着玳瑁笔杆问,“看你是张生面孔,我得先跟你说明白,这香火钱捐得可有规矩。”
仍是淡淡含笑,问道,“有何规矩?”
“你若捐金千两,我这功德簿上却也只能写上‘五百两’。小僧们朝夕与这香烛、蒲团为伍,总也得尝点甜头,方才好为你引见。”
“可是引见大将军温羽徵?”
“放肆!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这等无名小卒可以直呼的!”瘊子和尚身旁的另一个和尚呵斥出声,颇为不耐烦地说,“自是引见我们住持觉满高僧,住持出家前也是姓‘温’,若论辈分,还是大将军的远房堂叔……你这人哪来那么多废话!是金银珠宝还是奇珍异玩,到底捐多少、捐不捐?”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温商尧也不看那俩守门奴才,修长两指夹有一两纹银,轻置于香案之上。“行得匆忙,只携有这碎银一两。”言罢,便径自走往宝殿后门,及地大氅飘飘欲飞,更添一分凌驾众人之上的尊贵气度。
“你、你大胆!你知道这儿是哪里?这儿可是温郎庙!观音见了让道,罗汉来了避退,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得第二个这样的地方来!”瘊子和尚抬袖一呼,从殿后便跑出了二十余面目凶煞的光头僧侣,夹刀带棒地拦于温商尧身前,一看即知俱是练家子。他眯起眼眸,目露凶狠道,“莫说区区一个京官,便是丹墀金銮上的小皇帝来了此地,若坏了规矩,也得挨一顿教训!”
眼见风饕电掣的危势一触即发,那男子倒仍是从容不迫,下颌微抬,眼梢轻瞥,含笑一声轻咳。
尚不知后院起火,温大将军倒乐得逍遥自在。兵部尚书庄苇暴死家中,兵部侍郎马开元自认遇上了难逢的升官机会,赶忙邀大将军去红帩阁喝花酒。
邬小翎自是撒娇弄媚,使出浑身解数,再加之一众美人歌舞侑酒,当真好不快活。
直至月落乌啼,树影匝地,一干人等方才兴尽而归。
“想大将军十六岁从戎,屡出奇谋,屡建奇勋。若大周无大将军,何来这蟾月当空的忻乐祥和,何来这夜不闭户的盛世太平。”马开元自以为奉承得妥当,岂料温羽徵反倒怒目而视,狠狠推了他一把。“胡说!”一身海棠红深衣的温大将军因酒酣耳热而玉面泛出桃色,两厢映衬下竟比那娇娥初嫁亦不逊色。唇如血色玛瑙,濡出摄人心魂的光亮,启了启道,“若无我大哥,莫说没有这忻乐祥和、盛世太平,只怕要贼寇横生、饿殍遍野!”醉容愈显不悦,当即拂袖而去。
“大将军所言极是,”李谦一步上前将他扶于肩头,随机应承道,“若大周无国公,何止贼寇横生、饿殍遍野,简直要山崩水竭、日月不光!”
“这还……还差不多……”俊美郎君挑起一个满意的笑来,忽而又低眉垂目,面带怅惋之色地喃喃道,“人皆说‘世间男子皆薄幸’,可哪里又及得上女子的贪慕荣华、杨花之性……若非那个……那个女人……大哥如何会落下这身恶疾,倾世风华转瞬竟为枯朽……”
心忖这般模样回得温府,定会叨扰到温商尧,李谦扶着醉得上不了马的温羽徵走往了温郎庙。方进后厢,忽见庙里的几个和尚束手束脚地立于门外,张张面孔比死了爹娘还要惨淡悲恸,心中不禁生疑。又见他们一个劲朝自己瞥眼摆手,也不知何意,即延颈往那禅房望了望。这一张望不打紧,顿觉有人抡起重棍打于后脊一般,一个腿软扑跌,险些把架于肩头的温大将军给甩脱出去。幸而温羽徵早已醉得云里雾里六亲不认,倒也不介意,自己摇晃着往那房里走去。
“怎么有人在这儿?”见得摇曳烛火映衬着一个正襟而坐的清削人影,一刹驻足门口。忽而又跟恍然大悟一般,掉头看向李谦,竖起一指点笑道,“定是你个乖孙儿,给你温爷爷寻了个好模样的男娼来……”
屋中男子放下手里茶盏,抬起眼眸看着那满嘴醺醉胡话的俊美郎君,一张脸无喜无怒超然云淡,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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