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不走,只怕就要被这大雪给埋了……”话虽这般,温商尧倒也不催他。只俯身亲吻他的眉睫,仿佛酌了一盏清醑慢慢斟品。
又静静偎了一晌。束好彼此的衣带,掸去落满肩头的莹白雪花,温商尧解下紫貂披风,将冻得肌肤酣紫瑟瑟战栗的少年轻柔披裹其中。随后又将他横抱起来,一如当年那般慢慢融身于风雪之中。
放眼尽是植于荒野的老树,枯枝众杂参差,瞥然相见好似匍匐蹲踞于的兽类,一旦为寒风拂过则呜咽呼啸,愈加瘆人。搂着对方的肩膀脖颈,卧于他为自己拢起的臂弯之中,少年天子丝毫不觉惶恐,反倒安然适意得很。眼眸直直向上,一刻也不任自己的目光离开对方的面庞,不住望着他的鬓边白发,望着他的英挺侧颜,望着他唇边挑起的一阕浅淡笑容,杞昭忽然问出一声:“你在想什么?”
“臣想起了当年。”唇边的绵薄笑意漫得开了些,似要碾销冰封,将这四下无人的霜天寒夜陡换为薰风晴昼。顿了顿,那柔软嗓音又缓缓道来,“一样的夜阑无声,一样的银蟾留照,一样的疾风敲面,一样的堕雪砺肩,一样的怀抱一人,款款前行,两两相依……唯独这怀里抱着的人,沉得多了。”
“朕若是你,才不顾那孩子的死活!管谁求情,教朕凭白无偿前往送死,定然不允!”
“不过忖度方才……”温商尧轻咳一声,略带谑意地笑道,“虽是酬报得迟了些,倒也绝非‘凭白无偿’。”
下体仍隐隐作痛,欢愉之感也余韵未消。杞昭蓦地感到耳热脸红,闷声良久才又问:“当时你远出塞外,孤身闯营,情形定然很是凶险危急?”
“刀戈星罗,铁甲棋布,羌人高手尽出,断不容有失……”温商尧稍抬下颌,微眯起眼眸回忆道,“似还在对掌之时,将他们的汗王打伤。”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是吗?”
温商尧点了点头:“几乎寸步难行。”杞昭又问:“你当时很伤心,是吗?”温商尧略想了想,又点头道:“纵然万箭穿心,也难述其万一。”杞昭再问:“你恨她吗?因她只为一己之私就罔顾你的生死?”
“这个字沉了。”抿唇沉默半晌,他才慢慢摇头一笑。俯眸看向怀中少年的目光竟现出好些歉疚,“或许我该早些恕了她,也恕了自己……或许你便能如杞晗、杞仲那般,承欢母亲膝下……”
“朕便原谅你了。”被淡淡的药草清香轻柔环抱,身体的伤痛奇异地得到了舒缓,杞昭将脸往那温暖心口埋了埋,也笑,“毕竟你还是把朕带了回来,就像现在这般,你抱着朕,把朕带回了大周。”
“煞也奇怪,明明已呵气成冰天寒地冻,可那雪团子一般的娃儿却不住吮着指头对着我笑,他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无邪,那么干净,好像教这唯有狼嗥狗吠的野地生出几许暖意,好像把这天地间所有的浊都化解了去,好像冥冥已定他会这么来到臣的身旁……臣当时就想……”言及此处,温商尧又俯下了脸,目光如此脉脉温柔,以致杞昭被他望红了脸,竟不自在地避开眼眸道:“你……你当时想了什么?”
“当时臣在想……”唇角薄薄一勾,他笑着咳出一声道,“实在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竟被冻傻了。”
“温商尧!”少年天子气得挣扎两下,又因浑身的伤疼倚回了对方怀里。伸手把对方攀揽得紧些,直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颈窝。饥寒数日的倦沉沉压上眼睫,迫得他听从困意阖起了眼睛,咂嘴般嘟囔出声,“待朕龙体康复,再与你计较……”
他一壁抱着他前行,一壁又俯眸看他一眼。
眼眸合拢,眼尾曳翘,眼睫轻颤,这张如纨如玉的脸盘隐隐含笑,美如彼岸优昙千年一现。浑然天成的稚气并不因他而今的身高体长而有所减削,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吮着指头甜甜笑着的孩子。
温商尧又生出一笑,便也不再看着怀中少年,只顾抱着他穿过残木短垣,一步步踏雪而去。笑容尽头是那些冉冉远逝的往事,那些未能参破的情偈,任它再百转千回,任它再根深蒂固,也早已如一襟泣泪流注沧海,一缕烟暝迸散长空,一丝琴音归于愔愔,了无寻觅痕迹。
第58章不羡神仙羡少年(上)
年仅十岁的杞晗自上官洵口中知晓那个男子,那时恰逢当朝宰相朱敦甫病殁,替代他的人正是他不避亲系一手提拔的半子温商尧。
这个最得肃宗喜爱的皇子挟抱一颗拢近朝士、举用贤能的人君之心,耐性候于倚傍玄武殿的曲桥之后,眺目望向那条朝臣觐见帝王的必经之路。
一丝丝风似驻非驻,乍起波澜的湖水中忽然映现一张少年瞠愕的脸。
完全无须旁人提醒,仿佛斗转参横日出天明,他刹那就洞悉了来人是谁。杞晗略带失神地望着一个男子踩着白玉石阶款款而来,随着玄色披风的娑娑飘动,一种比茝若更清幽、比兰麝更沁人的香气飘入他的鼻端。那是那个人身上的药草味道。他惊讶于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并未峨冠博带,紫绣蟒袍;惊讶于这一袭不滥窠臼的冰纹白衣以及见怪于伏热天气的玄色披风;更惊讶于那英气的眉与深邃的眼,含棱带锋的唇与唇旁若有若无的柔软笑意。
风又大了些。玄武殿外篁竹猗靡,曲桥下流水淙潺,交响出一曲扣人肺腑的弦音。年幼的七皇子像个偷撷来荆桃与花朵的少女感到莫名的脸红与庆幸,却不曾想两年后这个男人会篡改图箓,面容冷漠地将自己从王座上拽落在地。
杞晗未尝见到母亲萧贵妃死时的模样,勤勉好学的天性让他在放课后仍就着“‘鱼游濠上’是否庄子诡辩”而与上官洵论辩不休,从而免于亲眼看见那场残酷的屠杀。后来他听闻宫人传说,那些喜欢以宫粉额黄搽脸饰面、以辰砂青黛涂唇画眉的美丽女子以他的母妃为首,一概殊死相搏不肯殉葬。直到那个男人令他的弟弟带兵前来,以最简单血腥的方式终结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宫变。
白色丧幡垂拂的时候,合卺宫内红絮飘零,纷扬不肯堕坠。桃花全像被血洇了。
桃花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上官洵望着愚钝顽劣的小皇帝兀自叹息,而那叹息声在仿若重岭相隔的合卺宫里依然清晰可闻。杞晗仍记得宫里人对年幼失势的自己视若草芥,避若瘟神,倒是温商尧偶或前来小坐一晌,教自己植花养鸟,与自己谈经论佛。那时同样年少的阮辰嗣还未成为御医,那时同一宫檐下的两个老宫女总是手脚麻利,格外恭顺。
温商尧不曾看见也再看不见那个曲桥之后目光瞠愕、面颊赧红的七皇子了。温府的堂内厅上,他眼目微蹙,细细注视了眼前的少年不少时间——寸长的短发让他看来病态全无神采抖擞,素雅的白袍丝毫未曾掩盖一身与生俱来的帝胄之气。而这眉眼的娟秀难以摹画、口鼻的精巧仿若雕凿,亦是宫中的少年天子不可匹及的。
杞晗一撩袍角跪于地上。敛起腴白面孔上的夭夭笑靥,稍稍转身接过云珠递来的茶盏,将其高举过头顶,正颜恭敬道:“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倒是稀客。”温商尧微微一笑,却将目不交睫的双眸移向了门槛处——温子衿袅袅立于那里。襦裙小袄、绾着发髻的少女已颇具妇人模样。
“自成亲后,未曾与子衿回门拜见岳丈,此乃小婿疏忽之过。还望岳丈海涵。”见自己的妻子始终瞪目而视于几步之后,别扭着不肯向她的父亲靠近,杞晗复又掉头轻声道,“子衿,敬茶。”
听见夫婿一唤,温子衿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自一旁的云珠手中接过茶盏,也双膝触地跪下道,“女儿请爹爹用茶。”
“好像瘦了。”温商尧接过茶盏,一掀盏盖,低头轻抿一口后转而置于案上。目光温柔地落于女儿颊上片刻,又自同跪于身前的杞晗手中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将它置于了一旁。
温子衿自顾自起了身,可杞晗仍身姿笔直地跪于地上,回头朝随来的家仆略一颌首,便见那人递来一只用红布裹着的物什,看来比手掌稍大一些。红布揭起,原是一方古砚。双手将其高托于头顶,他道,“小婿不敢窃据岳丈之物,这方‘笙磬同音’今日便物归原主!”
“你于我身旁带走的,是这整座温府加之亦不及其万一的珍玮。区区一方‘笙磬同音’又算的了什么?”摇头咳下几声,温商尧朝杞晗微笑道,“起来吧,既已是一家人,便不必动辄行此大礼了。”
温子衿听见父亲将自己比作“稀世珍玮”,心头已有所感,再看他病容憔悴鬓发全白,鼻腔酸得更要逼下泪来。
“草木荣枯,沧海陵陆,浑噩度日倒也罢了。”温商尧将嘉赏目光重又投回杞晗,颇有些自嘲地笑道,“今见这般英英玉立、翩翩风流的公子,方才惊觉岁月挼我老,直教人‘不羡神仙羡少年’。”杞晗为妻子扶起,亦开颜笑道:“酴醿为花则清妍,酴醿为酒则浓醇。各有各的妙,各有各的好,实与时节年岁无忤。”言罢,二人同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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