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商尧大笑。
笑得他弯下腰来,唇色更比发色白,剧烈咳个不住。良久过后,他才止住笑意,眉眼一敛地对孙虎道:“拿当今圣上比作痴汉,拿当朝首辅比作寡妇,你可知自己已犯下不赦之罪!”
“胖子……胖子不敢……“孙虎天性憨厚,不知对方此言只是揶揄,当即吓得叩首在地,“胖子万、万万不敢辱渎皇上与国公……”
“谁能知这般力可擎天的少儿郎,亦是这般不经吓。”温商尧便又笑了,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只要过了蜀地的北部门户巴中,便是长安在望的陕西了。他已从市井黎明的纷议之中得知了温氏戚族谋反而温太后驾崩于甘棠殿一事,隐隐有些为那个瞳黑似点漆的雪白团子忧心:他的帝主之气已令他可驭掌万物,却会否过犹不及?
渡头即在十数里外,虽是归心似箭须臾不欲耽搁,然这重伤在身的男子仍行不多远便要驻足歇上一歇。
忽然间身后马蹄声骤起,震得整片树林起了猎猎大风,花叶飘摆不定,禽鸟惶惶飞起。这五月春日无端生出些许与己格格不入的阴寒之气。
孙虎慌忙道:“怕……怕是追……追兵来了……”
温商尧却仍不慌不忙,只说,“我听见了。”
“国公还是……快……快些上马……”
“此去长安还有不少路程,”微微一笑,“既然躲不过,不若笑脸相迎吧。”
早在少年有所感应之前温商尧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隐隐蹄声。许是熟谙音律之人大多听觉异于常人,许是人与人的御马之术本就各有微妙差异,又许是骨血至亲心有灵犀,他没来由地就觉得蹄声熟悉又亲切,该是故人来了。
孙虎仍在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温商尧却一字也未再听清。他竟怀着些许的期待之心等那蹄声迫近,好似二十年前伫立于另一片树林尽头,等着那个桃花眼眸的少年跨马而来……
少年天生倔强性子,刚学会骑马就要挟矢行猎,不听旁人规劝便振鞭没入密林。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又见他跨马回来,一张壁白无瑕的俊俏脸庞摔得鼻青面肿,皮破血出——可一见自家兄长就立马泯去落马摔伤的怨艾,一举手中中箭的幼鹿,晏晏大笑地嚷,“大哥!羽徵猎了头鹿为你补身子!”
有时人的记忆便是这般可怕,愈久远美丽便愈令人想来心伤,如同一个年华已老的女子忆起昔日那粉黛薄施的容颜。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身后追兵已至。果然。
“倘是别人,温某或许还可以过往威风唬他一唬,伺机抽身而去。”温商尧微抬下颌,朝马上来人淡淡笑道,“可既是将军前来,怕是当真走不了了。”
“随我留下。”再不以“大哥”相称,温羽徵一揽马缰,立马止于兄长身前,“你既知道走不了,又何必白费心机,白白受苦。”
“温某离京太久,该是回去的时候。”温商尧摇了摇头,淡然道,“纵然今日人回不去,魂也要回去。”
“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也不许你回京!”见兄长神容潇散淡淡含笑,骏马之上的俊美郎君反倒怒起难遏。牙关紧咬的两颊隐隐现出青筋,他抿唇龇出一声道,“他连子衿都不放过,又何会放过我?为那阴戾狠绝的小娃娃,你不值当!”
“一个人若想尝到珍馐之味美,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有过一次濒于饿死的经验。”温商尧淡淡笑道,“正是将军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教温某归心似箭,急于回到情人身边。”
听得兄长大大方方称宫中天子为自己“情人”,温羽徵怒意更盛,厉声问道:“你当真不肯随我留下?”温商尧摇了摇头,语声虽柔软温和却也毫不容置疑:“不留。”
“你这是执意寻死了?”一下解开腰间佩剑,一声尖啸的当吟便直指对方眼眸。桃花眼梢稍一勾睃那怔立于一旁的胖少年,他冷笑道,“我若强行带你回府,谁又能拦?是你,还是他?”手腕不过轻抖一抖,数丈之外的一块巨岩即被剑气劈削成两半。平地惊雷般的声响震耳欲聋,随其身后赶至的追兵皆骇得面如死灰。
“温某方才之言已很明白——今日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当日校场之上,既未能如将军所愿较出我二人间的高下,此番将军执意动手,事情倒也简单——”话音甫落,他抬袖一扯肩头披风,任其飘飘摆摆掷于地上,笑道,“何去何从,但凭一局输赢。”
“你何不瞧瞧你而今是何模样?”不料兄长真会与己相拼,温羽徵当真是狠吃一惊。见身前男子一壁咳来一壁又不以为意面含浅笑,他既感心头疼楚又莫名愤怒,当即咬牙冷声道,“莫说你重伤在身憔悴不堪,就算身处此时此地的是二十年前的温商尧,我温羽徵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若非将军当日偷袭得手,纵然温某憔悴不堪,纵然将军持有当吟在手,也断无留我的能耐。”他存心相激,脉脉含笑的眼波徐徐瞥荡之下,竟流露出一种不屑又怜悯之意,“将军莫忘了,这‘人间无二’的温郎到底只有一人。”
温羽徵自然听出兄长是在激自己,却不顾杞晗于一旁的怒目而视,突以脚尖一点马镫,直飞树梢而去。不及眨眼功夫,他又落回地上,掌中还收着一双覆羽雪白的不知名鸟儿。
“你所言不错,当吟乃上古神兵,你我持剑相拼未免有失公允。”伸手及兄长眼前,温羽徵冷声道,“还记得当日大哥教弟弟捕鸟,弟弟一时不察小输半招——若你今日还能赢我,我自当命人放你离川!”
掌心一开,那对雪白鸟儿顷刻扑羽乱飞。霎然间两个人影便同时跃起枝间,拳来掌往似枪戟交错,于那教人目不及眨的翻衣覆袂里铿锵作了一处。身形招式是一划里的潇洒漂亮,可温羽徵招招相逼,温商尧式式趋避,这一退一进的二人之中,辛苦招架者何人,了然于目。
地下的杞晗始终视线高抬追索,冷眼旁观,不自觉间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他毫不怀疑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会对自己的大哥手下留情,然而温羽徵却没有。他不愿咽下那声“弟弟跟着哥哥走”的骂名,更不愿教自家兄长低看一等。
一双扑棱棱的鸟儿终被收匿了影迹。一先一后落回地上的两个男子各自轻攒掌心,似握有一物。温商尧还未摊开手掌即已剧烈咳起,咳得他似再直不起腰来。泛起喉间的血如何咽之不下,溢出口角的血又如何擦拭不尽,连吐出几口血才渐渐平复了吐纳,勾了勾嘴角轻启一笑,“真是老了……”
这话不假。方才两掌相并,温羽徵便感到了温商尧的脉搏微弱力不从心;如若再并一掌,恐怕就该经脉俱断殒命当场了。
愕然目光着兄长的枯卒病容,由他鬓边的白发滑至溅落在地的血迹,倏然掉过头去,“我何有伤你的心思……我不过想留你下来……”身子微微发颤,手心攒得紧了些,“你便不该来……”
“确实不该来。只不过,”温商尧复又咳了几声,慢慢摇头道,“怕将军行军不够快。”
“是何意思……”
“温某曾逢人断言命不过不惑,这般算来已无多少时日可捱……”久久望于弟弟的颤栗背影,那双好看极了的眼眸已泛出澜澜泪光,“怕将军行军不够快,倘使腊月之前将军未能兵临长安……你我兄弟便将缘尽此生,若参辰卯酉,此出彼没,再无相见之日……”
温羽徵仍背对兄长,不愿别过脸去,却掩不住一行热泪打落脸颊。指下倾力捏紧,那收于掌间的鸟儿便死了。将手里的死鸟扔于地上,他竭力平复颤抖着的唇舌,阖起眼眸道,“我输了。”
“见虎符如闻军令!”杞晗忽将虎符高举在手,亮于一众兵马之前,扬声对位列在侧的关谷等兵将道,“我命尔等,就地诛杀温商尧!”
这佋王爷与大将军间的暗昧人尽皆知,见其握有兵符更知关系非比寻常。正有兵将犹豫欲前不前间,温羽徵猝然以足尖挑起落地的当吟——一声剑音的嘶啸过后,他手握剑刃,展臂挡于一众兵卒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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