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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筋断骨的剧烈疼楚令他痛嚎出声,几欲昏厥。四肢贴地脸孔朝下地趴于地上,他竟不知当吟切入自己的骨肉之中,原是这般感觉。

“敢问……敢问陛下……”白袍尽红,鲜血已在身下汇成一汪腥稠湖泊。温羽徵手足俱断面容已毁,却仍艰难将脸孔转向一侧的少年天子,问,“我大哥……我大哥是否尚在人间?”

“朕不知道……”杞昭背手而立,俄而摇头叹道,“朕也希望他仍在世上,可朕……朕真的不知道……”

以独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棺椁,他忽觉眼前佛光照彻,光灿洞明,竟微笑道:“谢、谢陛下明示……”

似一个盲瞽痴儿终有所悟。

第88章怪我痴暗如盲瞽(下)

少年羲宗一役胜得轻巧,也算趁乱打劫得了渔翁之利。温羽徵一去不还,恐其为兄长乱了心神乃至中伏被擒,关谷等将忧心如焚欲前往营救,怎料又听杞晗在一旁冷言讥刺。新仇宿怨一并激发,再不肯俯就的关谷提剑就杀,与杞晗以兵符掌管的兵马拼杀起来。

秦开、范炎青两位少年将军早已整军待敌恭候多时,一见敌营生变即乘势杀入,一时间长空飞沙平地滚石,人声马嘶撼天动地。

吃了败仗又逢主帅生死未卜,军心动乱之下,关谷只得暂令全军逼退汉兵锋势,意欲与浚王会师后一同合计下一步的打算。而败军中的杞晗原想趁乱乔装出逃,不料竟被一无名小卒出卖了身份,被秦开俘了回去。那些锦衣青鬓的羽林少年怕是永远瞧不明白,何以眼前这人皮损肉烂,模样丑陋,与传言中貌美体弱又包藏祸心的佋王爷霄壤之殊;何以他披袍散发磕首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不为讨饶反倒一味求死;又何以听见天子赦他死罪令他居于宫中食禄终身,更似疯傻般狂笑不止,口中喃喃不迭:“原不过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罢了……”

熬过了腊月寒天,叛军一旦败走,这地处机要的小城亦随渐融的冰雪一并融逝了冷清荒蛮,恢复了往昔的安详富庶。城中的酒肆娼门许是最先受得这灿灿春光、太平盛世的青睐,不日便又酒色迷人眼,朱门笙箫沸。想来也是,嗜欲本乃人之常情。俗者贪口腹之欲,诞肉体之欢;雅者俟逑好之情,慕知己之交。并无多大分别。

城中最大的酒楼聚宾楼与城中最大的妓馆扑花阁,恰是一在街头一在尾,两相辉映,各占风流。

“温大将军不知去向,淮王独木难支,节节败退,小皇帝平定天下指日可待,什么‘匡复正统’,全是痴人说梦!”聚宾楼里的几个衣着鲜华的狂客正举觞动箸、饮酒食脍得好不畅快,忽听见外头喧喧嚷嚷一阵锣鼓声响,原是扑花阁里的头牌又来为乞者施粮。

巡街的花车慢慢驶来,除却驾车人另有四个高大汉子敲锣打鼓,傍车而行。淡粉色的薄纱车帷之上隐约透出一个女子的娟媚轮廓,两个妆作婢子模样的青楼女子一左一右各立一人,一壁若天女散花般散布铜钱,一壁又从两只半人多高的竹篓里取出牛皮纸包,将这裹有馒头和少许烧肉的纸包一只只抛向众人。

许是车内女子的此番善举早成常例,一群乌衣烂衫的乞者闻得锣响自四方涌来,口中高声道,“女菩萨来了!女菩萨又来给大伙儿施粮了!”

只听一食客忿声啐道:“呸!什么女菩萨,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另一食客朝窗外瞥去一眼,也道:“听说是知府大人看上了她,有意娶她过门作小。她这不赶忙将衣裳穿好铅华卸尽,不作淫娃娼女,改扮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啦!”

眼见竹篓将空,一众乞者涕泪交流地跪呼叩谢,聚宾楼内的几个男子终也按耐不住。接二连三地拔身而起,迈出门道:“我等不若也去看看,这娼妇竟能把知府大人迷得魂不守舍,到底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打头之人适才心急火燎地踏出门槛,猝尔被地上突起的一物绊下一脚,摔跌得不轻。狼狈起身一瞧,竟是一个倚于门口蜷缩睡着的乞者。

若说普天下的乞丐都是一类模样的满身尘垢,污秽不洁,眼前这人也分明能将他人衬若出水莲花般净洁清雅。一身糟烂得辨不出色儿的衣裳,一张脸埋在又蓬又散的乱发之中瞧不真切,隐隐只能看见他瞎了一只眼睛,自眉弓至下颌还跨着一条骇人至极的剑疤。满脸满身的脓溃散出扑鼻恶臭,许是四肢俱废只能爬着行路,两只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几若见骨。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臭!”跌了一跤的华裳男子怒起心头,朝那伏于门口的瘫子身上连踹几脚——这几下重踹又不由教他暗吃一惊,但觉这瘫子浑身上下的肌肉坚硬如铁浑似煅造,看似没伤得他的筋骨反倒杵得自己脚骨生疼。心下不悦更甚,又不敢再动脚,便运了运喉咙,往他颈间啐去一口唾沫。

“何止臭,瞧他这趴伏在地的模样,再瞧他这张……哟,满是恶疮的脸,当真狗也不如!”另几个食客各不客气,纷纷抬脚过来,不跨迈趋避,径直就踏着那瘫子的身子走出了门。那人竟也骨肉皮实,挨了一群人的辱骂踩踏,偏生哼也不哼一声。

花车之内的美人正掀着车帘在看,起先是觉得这瘫子可怜,想唤他来领铜钱和馒头,愈看又愈觉他的与人不同,虽挨了打骂,确有这么些许“毁誉顺逆,如如不动”的佛性。于是对车外侍立的丫头道:“蕊儿,你去将这纸包和铜钱给那聚宾楼外伏着的人。”

“小翎姐,那人实在臭得很,花车还没驶出之时就能闻见,若趋近了可不要被他熏死?你再看他那一身脓疱烂疮,定是要传染人的,我不去!”那名唤“蕊儿”的丫头把俏丽头颅摇晃得拨浪鼓儿一般,巧齿伶牙,只为推脱不肯。

那酥软娇怯的语声又自车内传出,道,“你这丫头,让你做个事儿尽与我推三阻四。也罢,我自己来。”言罢花车内的美人自掀了轿帷,踏下地来。接过蕊儿手中的牛皮纸包,又取过一串铜钱,便轻扬裙摆,碎踩莲步,朝那瘫子走去。

蛾眉轻描翠,樱口浅施朱,萍浮蓬转般步履轻盈,委实娇艳非常。先前还啐其淫娃娼妇者业已面露馋涎之色,更一个个暗中腹诽:好一个蚀人魂骨的美娇娥!比之大家闺秀的仪态万方风姿婉约,这眉勾眼睃的狐媚劲儿端的教人受不住!

将凝白如脂的手递送过去,她附身靠向趴伏在地的男子,莺声道:“这里有些吃食与铜钱,你收下罢。”

谁知那瘫子不露感激言辞,反似见得何等骇人的鬼怪一般,两手抱头挡避,喉中呜呜不止。

邬小翎心道,这人倒也可怜,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哑巴。这壁想来即又探出纤纤玉臂,以蔻丹染就的指尖轻轻碰他一碰——那瘫子低吼一声,竟猛一挺身抬首,一个脑袋朝其小腹冲撞过来,将她撞倒在地。

“小翎姐,这乞丐太不识好歹了!改日告诉知府大人,剥下他的皮!”蕊儿惊声叫着跑了过来,慌忙伸手将邬小翎自地上扶起。

邬小翎叹息着摇了摇头,刚欲起身离开,却不知为何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那瑟缩在地的瘫子也同样悄悄朝她瞥来一眼,四目交汇一瞬间,又忙将眼目挪开。

一种早已沁入肌骨的熟悉感漫生心间,她顾不得对方破衣烂体臭不可闻,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强行伸手去拽那双不住推挡遮掩的手。那瘫子连连发出低吼,一再以脑袋向其冲撞,邬小翎吃力不住,转而又倒在地上。

丽衣艳裳蹭上了乞者身上的脏污,她既不恼也不怒,反倒已是眸光脉脉,梨花带雨。重又向其俯身靠去,轻柔捋开他掩住大半张脸的头发,抚摸上了他那布满脓溃的脸庞……一汪妙目中盈荷不下的泪水早流满了玉肌香腮,邬小翎使出浑身气力将对方紧抱于怀,失声哭道:“将军……”

第89章盈盈红粉紫薇郎(上)

邬小翎将流落街头的温羽徵带回,谎称是自己远房表兄,因这不休的战乱着了祸,特来投奔。

鸨儿一个劲地不乐意,只道这人又丑又脏,若留他下来,许是要生晦气。可邬小翎一意孤行,这鸨母也奈何不得,便说将柴房让出来给他安置。邬小翎闻言又是不依,非要安排一间上等的厢房,只说拿出自己私下攒的银子用以贴补。鸨母知她不久便要去给知府做小,也只得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嘴里念叨着。“也罢也罢,便算老娘行善,犓牛豢猪一般养这一个汉子!”再掉头瞧了瞧温羽徵,心里确也叹息:若不是个四肢俱残的废人,这高头大马的一身壮硕肌肉,倒是个好下手。

待濯尽了尘污,打理了乱发,又寻来干净衣裳为其换上,邬小翎望着那张令其朝思暮想的情郎面颜,两行珠泪又簌簌而下。一道深长的剑疤自眉弓斜斜切至下颌,不但全无半分昔日的英挺俊美,不觉骇人竟已不错。仅剩一只视物的眼睛,目光枯滞若死灰,也再不见那曾白刃交错驰骋宇内的豪雄气概。

温羽徵脸上身上多处伤口化了脓,邬小翎每隔三日请来大夫为其诊治,更不嫌亲自以口为其嘬吸。惹得鸨母又大呼小叫,只说这妮子椒兰芳苓也似的人物,怎可与这等腌臜玩意儿体肤相亲。见劝其不动,又掉过脸去破口大骂了温羽徵,“你这男儿生的这般健壮,何以却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废物,还要躲于女人裙裾之下求生!”邬小翎吓得花容失色,唯恐温大将军脾气上来,开罪了鸨母当真要被逐出门去。

岂知温羽徵较之过往性子大变,寡言不说,也丝毫瞧不出面上的喜怒来。仿似这高山千仞之狂,深壑百丈之傲,早被这四肢俱废受尽辱唾的日子一并抹成了平川。

朝暮不倦更替,街头的垂柳绿了又黄,秋之澄淡渐渐夺了夏之暑热。这一日日的莺燕嬉舞、曲声流啭间,身上的伤倒是养好了,可仍旧人言他听,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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