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闻两位少年将军于剿平乱党的战役中横空出世,这场致力于天下的角逐以佋王被囚深宫、浚王败退蜀地而暂且告终。
他想起他的大哥天性尚简,过去一入立秋,祭一祭母亲便算做了生辰。
如果他尚在人世,便该是不惑之龄了。
撤去文簟铺上薄褥,事事亲为的邬小翎用金漆皿器盛着漂浮香草的清水,替端坐卧榻上的男子抹了抹脸,又抹净了身子。稍一低眼,瞧见他衣襟大敞胸膛袒露,闻见教她好生眷慕与熟悉的气息,脸颊一红身子一软即跌进他的怀里。娇柔唤了一声“将军”,又道,“大夫说将军体格非常,而今手足痊愈如常人般行走生活定然无妨,但练武……怕是再也不能。”
女儿家的幽然体香飘入鼻端,替他吮吸伤口脓血的柔软樱唇此刻轻轻贴于他的胸口。到底并非石打的心肠,一声喟然叹息隐于一丝温存笑容,掠过男子依稀可见昔日风华的丹砂唇角,温羽徵抬起手掌轻抚邬小翎的秀发,忽而开口道,“能否替我打听个人。”
久未听见这声音,邬小翎强忍了心中欢喜的泪,仰起巴掌大的粉脸来粲然一笑,“将军要找谁?小翎这就着人去请。”
“我……我无颜见他,我只想知道他而今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小翎啊,我去你的房里寻你不着,原是躲在这儿与我逗闷子!”
邬小翎一听外头传来的男人声音大惊失色,只道是知府大人前来,让温羽徵赶快躲于壁柜之中。
温羽徵方才藏好,知府大人就推门而入,瞧见慌乱之下的邬小翎双颊飞红何其娇俏,当即生了淫心。走上前去将她往怀里一揽,笑道,“前些日子陛下颁布惠农的新政,并遣了官员于各地巡视。我好生周旋方才将那些京官打发走,你是不是趁我无暇顾你,便背着我在这屋里藏了一个野男人?”
知府有些年纪,身形干瘦似柴,面貌十足猥陋。柜门正对着床榻,邬小翎生怕这为人糟践的模样教温羽徵瞧见,便作出娇滴滴的眉眼姿态,要将对方推出门去。可那人非要当下与她行欢,手下使了蛮力,将美人推抵在床,又一把扯烂了她的裙衩。”让我点个烛照一照,你这下头水津津的是想着谁了?”
滚烫的烛油滴在那白嫩皮肉之上,邬小翎哪里吃得住这个疼,当即哭哭啼啼告起饶来。温羽徵自柜缝之中瞠目直视,双拳紧攒强自忍怒。见榻上的女子哭叫不迭,他骨骼作响,浑身缠索,眼眶几欲渗出血来。
“我看你这肌如白雪上点个红花,可不正随了‘踏雪寻梅’的风雅?”
温羽徵猛然破柜而出,抄起桌上烛台就狠狠砸向男子的脑后。浑然不觉手腕使不上力,几下抡臂重击,为鲜血溅了满脸,竟将知府大人砸断了气。
料定官衙那边不会善罢甘休,邬小翎慌慌张张收拾细软,仓促与温羽徵逃出了。
也不知一口气躲去多远,瞧见无人追来,又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二人便躲进一处落败了的庙宇。
待稍稍打理了湿淋淋的身子,二人便徐徐踱步环视庙里景象,虽此刻已是蛛丝密布尘灰高积,确也开间空阔四壁皆是石像,想来当年也曾香火鼎盛热闹非凡。庙宇正中的神佛供奉处赫然而立一尊持缰立马的将军泥像。像上的金箔已为人刮尽,可泥像的形容神态分明与温郎庙里那个金身塑造的俊美郎君一般模样,正是昔日睥睨众生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温羽徵抬着脸,良久凝神望着那泥像将军。他依稀想起当日温氏一门荣赫朝野,莫说京官竞相巴结,各地官吏也纷纷修筑温郎庙以趁势卖好。朱门酒肉混沌半世,而今却只剩一个独眼废人对着一尊残破泥像,实是一声令人悚然的讽贬。
邬小翎唯恐这将军泥像令其触景伤情,便扯了个谎道:“怕这屋檐漏雨将将军的像给打坏,小翎这就取件衣裳遮一遮。”言罢,便要解开包囊取衣裳为这泥像“避雨”。
“不必。”温羽徵抬袖擦了擦打落额头滑下颊旁的雨水,淡然释出一笑,“前尘旧事,打坏了倒好。”稍一侧眸,以那独眼的半边脸对着身旁女子道,“我而今落得这般田地,你还愿意跟着我?”
邬小翎哭着点了点头。
“你既还愿跟着我,我便也不可委屈了你。”顿了顿,温羽徵正颜道,“今日我便在此地与你拜下花堂,结成夫妻之好。你可愿意?”
邬小翎使劲点着头,已是泣不成声。
盈盈红粉紫薇郎,她曾经翘首而待的荣光与幸运,到头来也不过是盼望着有枝可栖,可与心爱之人相守百岁。
行罢交拜之礼,她将脸埋在夫君的胸膛,仍是不可置信神容恍惚着道:“从今往后,小翎就是将军的妻子了,是不是?”温羽徵微一颌首,将妻子揽得紧些,道:“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戎御万人呼风唤雨的大将军,你不必这样唤我。”
“那小翎唤将军什么?”邬小翎秀眉低垂,微微启了个羞涩至极的笑道,“我以前总在梦里唤将军作‘温郎’……”
“你唤我名字就是了,”这两个字让那张早已不变不惊的男儿脸孔兀地又起滔天巨澜,他沉默一晌才道,“这世间,‘温郎’只有一个人。”
汉军军容大振,一路披荆斩棘,秦范二位少年将军更因此名声大噪。趁着回宫向少年羲宗述职的契机,二人也碰了个头。这不碰面还不打紧,一见得彼此,当即各自吹嘘,各自夸口,恨不能当场传史官前来援笔立传,以期百世流芳之名。
“秦某区区半月就荡平敌寇十万,掳杀敌将百人——”
秦开摇头晃脑话音未毕,范炎青便瞥睃着凤眼不屑开口道:“哟!秦将军当真好威风,这信口掀一掀嘴皮子,便偃倒了泰山!退守陇西的逆贼撑死不过五万残兵,何来你口中的十万敌寇?”抬手整了整锦袍玉冠,高扬起两道剑眉,即自诩道,“哪像范某,遏守阵地要冲,直面浚王那个狗贼的重兵来犯!筑甬道,夺粮饷,运筹帷幄,日夜不寐,但逢战阵必躬亲杀敌,只为保陛下安枕无忧!”
挨了对方一呛,秦开不甘示弱,当即反唇讥诮:“我怎记得?当日你遭重兵围困,进退两难,械尽兵疲,还是我率轻骑数千一路猛赶突入敌后,拼死搏杀,尽力相援,大乱了浚王的部署,方才教你偷得一夕喘息之机!”
一闻此言这面容俊秀的少儿郎当即满面堆笑,亦不知是真是假地近前说,“将军义气,免范某被斫受缚,此恩当还!”如漆乌眸往上风情一勾,一把抓过对方的手就道,“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若不再惦念那如花凋零的小宫女儿,改明儿我就鸿雁传书直抵塞北,向秦老将军提亲!”
你来我往又互相占那口舌便宜,一个不过瘾,当即大打出手。
虽说进宫面圣刀剑已卸,可赤手空拳之下铁甲交错,便发出那瓢盆相击的喧嚷之响,惹得太监宫婢纷纷驻足来看。委实好不热闹。
晋汝循声而出,一瞧见二人飞身上下闹得正欢,赶忙提裾上前阻劝:“两位将军莫闹了!莫闹了!陛下在那儿看着呢!”秦范二人暂止了口舌聒噪,手脚喧腾,朝晋汝眼色所示之处瞥去——
金銮殿,白玉阶,果真有一少年孑然而立。风吹林动,天高云淡,庭园周匝的鲜花已近颓龄,恢宏庙廊前的那个单薄人影也愈加染上秋的愁绪,洗不去形单影只的寂寥之感。唯有一只不知何时脱了笼的羁鸟归栖于朱甍之上,颇解人意地啾啾独鸣,徘徊不去着与之相伴。
两位少年将军当即收了玩闹神色,恭恭敬敬趋前几步,向那阶上身影行了叩拜之礼,齐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你们接着闹,不妨事。”杞昭微微起了个笑,又对晋汝微一颌首道,“这宫里太冷清,他俩闹一闹才有些活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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