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黝黑青壮似空咽一口唾沫般蠕了蠕喉骨,仅在自家主帅的注视之下便已两股战战,神容大异先前。温商尧叹气着摇了摇头,“你怯成这般,不战便已输了。”顿了片刻,那苍白瘦削的面庞微微浮起一笑,“尔等暂且留兵屯守,这头阵许胜不许败,还是交由温某进之为好。”
阮辰嗣方欲出言阻止,便瞥见温商尧朝自己摇了摇头,又生生咽下了后话。直至众将领退下,他才忧心道:“国公病势日笃,万不能强行出战!”
“军心不可动摇,温某的病况,还请阮大人切勿泄漏……”温商尧剧烈咳个不止,从对方手中接过丹药服下,才令惨白面庞转圜出一丝血色。他自知硬拼定无胜算,阖眸轻喘良久,才道,“我军人马虽众于羌人却屡屡败退,正是因为士气单弱,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闻察可古而色变,不战自怯了。”
阮辰嗣仍欲进言,却听一个兵士前来报禀,帐外来了一个妇人,言辞切切地求见将军。
温商尧也未料到在这边陲之地,竟能看见昔日那名扬京师的艳妓,虽是娉婷依然,可俏丽容貌业已铅华尽洗。邬小翎知道当年温商尧并不喜欢她,因而此刻见他,心里仍是好些生畏。欠身深作一礼,她不敢居功自夸,只将温羽徵如何四肢俱断流落街头、又如何为自己所救之事去繁存简表述一二,便又说自己与温羽徵一路随军而来,暂在离驻军之地不远的一个地方落脚。
“羽徵……将军他近些日子日日勤练武艺,手中的竹剑可挥洒自如,便是大夫也觉此乃罕事,按理说,羽徵……将军他手足俱断,再练武是万不可行的……”
“他打小性子就鲠,”眼眶早已泛红,温商尧咳了几声,淡淡噙了个笑说,“只要想做的,便会存有那粉身碎骨的决心,非做成不可……”邬小翎埋着脸,仍是怯声怯气地说:“可小翎不希望将军粉身碎骨,小翎只盼能和将军作一对贫贱夫妻,此生白首不离……”
眼见长天旖旎泛出暖色,温商尧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得悉邬小翎有孕在身难受颠簸,更亲自牵马送她还家。走过一路荒阡野陌,听着那乌隼野鸹拖出几声绵邈啼鸣,高坐马上的布衣美人羞赧起了个笑道:“羽……将军他朝思暮盼便是能与国公相见,可将军的脾性国公也知道,宁可自己勉力忍耐,偏偏就不肯先低个头……”
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牵马而行,柔声笑道,“你唤他名字就好。”
“小翎平日里确是这么唤的,可在国公面前,小翎不敢……”
温商尧几乎大笑,“莫非我竟有这么骇人?”
尚谈笑间,一间茅屋现于眼前。扶下了马上的美人,他便径直走入那小院。虽无石亭水榭之繁靡,却也堂屋灶间五脏俱全,遂性自在。邬小翎不忍搅扰这兄弟二人久别重逢,钻身去了灶屋,备置起酒肴来。
即使只是侧脸相对,温商尧也知道自己看见的是谁,甚至只是远远瞧见了这个朦胧身影,就能认他出来。依稀可见那毁去的半张脸,一道深长丑陋的疤痕几乎从眉弓处一直延烧至耳下。
尽管那脚步声向来轻柔,温羽徵不用回头便也知是何人来了。宽阔的肩膀带动整个身子微微震颤,他将脸孔朝墙壁侧得更过,似是不愿与兄长相见。
温商尧在离弟弟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欲近又止,几番动了动唇,却也只将哽于喉间的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声低唤:“羽徵……”
区区二字缱绻唇舌,竟是多少不忍与不舍。
“你我何有兄弟情分?”温羽徵仍旧不以正脸相视,冷声道,“若非国公设计擒拿,温某又如何会落得这步田地?”
温商尧知其心中有怨,静静立了片刻便说,“你若不愿见我,我离去即是了……”
刚刚返身欲走,忽又听见身后人出声道,“弟弟并非不愿与大哥相见,只是……弟弟容貌尽毁,自惭形秽,实不愿这般模样与大哥重逢……”温羽徵抬手一掣,便是一条纱巾脱手去向了温商尧,又道,“还请大哥将眼睛蒙上……”
那已背身而对的男子便依着对方之言,抬手将指间的纱巾蒙住自己的双眼,系在了脑后。
许是温羽徵的步子本就不轻,又许是眼睛不能视物,耳朵便格外灵敏。他能觉出身前已站着一个人,与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大哥……弟弟悟得晚了……”低沉语声就响在耳畔,一股温热气息轻轻吹进他的耳里。温商尧感到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腰际,摸得他不由一个轻颤,眉头倏尔就蹙了紧。
“大哥曾对我说,‘你已是世间无二的温羽徵,为何偏要做第二个温商尧?’便是弟弟自己也不明白……何以痴痴迷迷,癫癫狂狂……你行一步我便跟一步,就连喜欢一个人,也要仿着你那‘至死无悔’的样子,神骸俱毁也在所不惜……”那蒙眼的男子并未避开,倒任那挺拔的鼻峰来回擦磨于自己的面颊,听他含泪自言,“可惜弟弟悟得晚了……”
那个伏在兄长肩头为他梳发的稚儿,那个亦步亦趋沿袭兄长旧路的少年,是嗔是哀,是不解是埋怨,到底都不重要了。温羽徵将自己那双灼热的唇轻轻覆上前去,颤颤索索地贴在了温商尧那双冰凉的唇上,“你半生误付为一个女人,我一生误付却是为了你……”
他的眼睛藏在了纱巾之下,却藏不住一行泪滑下了脸颊。
邬小翎备妥了酒菜便跨门来唤兄弟二人,为突然闯入眼帘的这一幕惊得星眸大睁,险些脱口呼出声来。
她看见了温羽徵,他从未这样吻得这样细致贪婪又是这样小心翼翼,而温商尧蒙住了眼眸一动未动,只任那滚烫的唇划过自己的鼻峰、唇角、下颌、喉骨……又埋向自己的颈窝与胸膛。两个男人衣裳俱开,彼此的肌肤紧紧贴蹭,莫说温商尧鬓边的白发看似不再打眼,便连温羽徵脸上的疮疤都显得不再可怖,他们都扬着一丝极为释然又好看的笑,也都没看见屋内还有一个女人,便是邬小翎也觉自己似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地方。
捂住了嘴,不置一声地退了出门,这才发现颊上一片冰凉湿漉,竟已落满了泪。她此刻并不讶异,也并不觉太过心酸,他们本就是骨血至亲,又都是世间最漂亮的男子,仿佛这般肌肤相亲本就理所应当。
邬小翎静静在灶屋内坐了片刻,直到兄弟二人迈入门来,衣衫齐楚,谈笑自若,仿佛方才根本无事发生。
温羽徵抬眸望了怔怔坐着的妻子一眼,蹙眉道:“你愣着作甚么,还不起身为大哥看座?”
“国……国公请上座……”邬小翎听得一唤,才匆匆忙忙起了身,脚下自个儿一个磕绊竟直直扑跌下去,幸而被温商尧探身扶住。
“再唤‘国公’就太显生分了,”温商尧轻声咳罢便展了展披风坐下,朝身前女子温和笑道,“你该叫我一声‘大哥’。”
邬小翎手捧碗箸,仍旧迷瞪瞪地瞪大双目,一面听着弟弟怪自己粗心,一面听着哥哥夸自己巧手,终究也慢慢现出了笑容,投身于这举家团圆、和乐融融之中。
三人谈笑得忘了时辰,出得灶屋时已是月出高空,露水浸透庭轩,温商尧只道今夜无须赶回军营,便留宿下来。
方才躺靠在榻上,门口倒出现一个人。
“大哥,羽徵今夜想与你共枕……”瞧见温商尧微蹙着眉头望着自己,温羽徵也感脸孔发烧,竟似当年那个稚儿般眼睫一垂,颇有些腼腆地说,“只是共枕,不做别的……”
温商尧倒是笑了,往榻上侧了侧身,挪出一人的位置,“上来罢。”
月照磊落,呜呜然一阵夜风穿透牖户,两个男子并肩榻上,倚头亲密相靠。温商尧抬手抚上弟弟的面颊,曾几何时那细致如稠的肌肤而今触来竟糙似糠粃。指尖摩挲过那道跨于眼睛的伤疤,他轻轻惋叹道,“阮辰嗣随行军中,你这眼睛……或许还有治……”
“弟弟虽瞎了一只眼睛,心里倒明镜多了。”语声听来倒不以为意,温羽徵稍事一顿,问道,“大哥,杞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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