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几乎每一天,岳骏声与程显分开被子睡下,却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耳鬓厮磨地睡在同一床被子里,也就是程显的那一床。天天如此,屡试不爽。每次醒来,虽然岳骏声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肯定自己的两颊在发烧,缺氧似的那种烧。一面烧着,一面手足无措,他压根儿想不起这时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的好,是一把把程显推开呢,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愿在那个热烘烘的怀抱里拱得更深。一种是他该做的——似乎是,一直是他想要的——暗暗地。这两种同样强大的念头在他心里打成一团,他一边一声不吭地等待着结果,一边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程显的臂弯里。
离得这么近,他那烫乎乎的脸蛋儿愈发清晰地感受到程显胸前、臂上肌肉的力度和韧劲。他默默地赞叹欢喜着这些肌肉,心想程程的肌肉一点儿也不比健身房里的那些自恋狂差——不,甚至比那些人的都要好。岳骏声自己不喜欢健身,可是也带着认真学习的态度去健身房溜达过几次,看着那些人在各种各样的器械上挥汗如雨总觉得怪无聊。就算这样,他也被人搭过一次讪。对方是个背心被汗湿了一大半的肌肉男,长得高高壮壮,光看脸算是帅的吧。肌肉男伸手拦住岳骏声,面带微笑道:“我在这儿见过你两次……能交个朋友吗?”岳骏声没来由地讨厌这个问题,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对方浮露的目光和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就走了,心情很不好。而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想起程显,心想要是程程在就好了。要是程程在,他一定不会遇见这么些尴尬,——不会被莫名其妙的人搭讪,不会收到恐吓短信,不会每一天都过得随随便便漫无目的,更不会只敢半夜三更码准时间跟在隔壁值夜班的小护士姑娘后面,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家,搞的人家还以为自己对他有意思,进进出出都主动招呼他,叫他“小鲜肉帅哥”。
什么小鲜肉,还火腿肠呢!——便又是一桩不高兴。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程程回来了,跟自己住在一起。每一天他都能在程程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醒来,醒来后偷偷捏一捏那世上最好的肌肉,从来不去考虑自己如何会从自己的那个被窝跑到程显的被窝里来这个问题。胸中两股念头——是把程显推开还是放任自流——仍没决出个胜负,而小草包也就乐得埋首在程显的胸膛里装傻充愣,眯眼假寐。
可惜天不遂人愿,每一回都是程显伸手把他一推一滚,告诉他“起床了!”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这个浑身热烘烘的猿人就自去卫生间,把岳骏声一个人撇在床上。
岳骏声不自觉地又开始溜腮嘟嘴,他没有察觉这些天他变得越来越像小时候的骏骏。程显没有回来或是刚回来那会儿,他还是个挺像样的二十岁男孩,有些颓废,有些嚣张,有些活力,有些迷茫。他带着跟自己隔着层暧昧不捅破的小女友,每天吃点儿好吃的,玩点儿好玩的,偶尔象征性地去学校逛一逛,自习教室里吭哧吭哧地水一篇大白话论文交上去应付……眼下呢,他一点也想不起还要上学这回事儿,就算他从来都讨厌上学也没有现在这样子——他到底还是个知道要好的孩子。可是现在他就是不想挪窝,不想出门,不想离开程显,哪怕程显全天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或者总是像长官发号施令似地对他说:“起床!”“吃饭!”“睡觉!”
小草包到底是个心眼老实而个性绵软的孩子,否则换了谁都会被程显说话的语气呛着,从而生出些不忿来,“这个被派来的保镖凭什么反客为主来指挥我!”而岳骏声就不会这么想,他那二十岁男孩子应有的张扬在跟程显撒泼那一晚就被全部用光了,从那以后他就越来越回到儿时的状态,被程显保护着的同时也被程显约束着。尽管他不喜欢那些约束,但他仍然会照做,而程显也从来不会叫他做他真心不想做的事。如果不是心中那只警铃偶尔提醒着他,提醒要不要总表现得像个基佬,尤其像基佬中的零,岳骏声真想像小时候那样“程程,程程”地叫,到处粘着程显让他抱自己。每每被自己的这些愿望吓着,岳骏声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以他现在的岁数对程显那番模样是不正常的。于是只好时时抱着电脑或捧着手机转移注意力,心中郁着苦恼,多半被他用来在微信上跟晓薇拌嘴吵架了。
晓薇呢,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她连续两天试图联系岳骏声而不遂之后,发来一大段话,逐一数落岳骏声的不是,说他没有责任感,没有男朋友的担当,是一个标标准准的需要人照顾的妈宝和奶嘴男。一句话——他就不像个真正的男人,而她现在决定甩掉他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做男朋友。本来岳骏声看见晓薇的留言还很认真地回复,告诉她“最近出了点儿情况,没法儿出来见她,不是故意不跟她联系”,直到他在晓薇的空间里发现了她跟别的男人的合照。
那是个看上去像是从哪个健身房里拎出来的男人,一身硕达的吓人的肌肉,梳个飞机头,搂着娇俏的晓薇,冲着镜头歪嘴笑。这张照片之后跟着一句话介绍,“新男票,么么哒”,后面跟着许多人的互动,有惊讶的,有起哄的,还有个看样子就是男主角的人的回复:“宝贝,么么哒!”
岳骏声对着照片和回复懵了几秒,语无伦次地尝试给晓薇发消息,结果被那丫头回了一句,“你去死!”
小草包敏感的心立刻就垮塌了,在他眼里“你去死”三个字可不是什么轻如鸿毛的口头禅。当年他的妈妈张黎黎收到过这样的恐吓,没过几年就真的出车祸死了。如今轮到他了。迄今他已经收到过不少这样的诅咒的话,他是不是也会跟他妈妈一样呢?
带着莫名的预感,岳骏声登录了好久没有登录的邮箱,点开垃圾邮件那一栏,果不其然,发现了这几天新发送来的几封陌生邮件,都是统一的内容,统一的格式,简洁明了地在正文里问他:“你怎么还活着呢?你不想见你的妈妈吗?”
岳骏声怔怔地对着电脑屏幕,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对他说:“别看了,吃饭吧!”
唬得他一个激灵。一回头,是程显站在后面。
程显伸出手,不由分说替他关了机,拉着他的手去客厅,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小草包的情绪怎么着都有些不对了。
这是程显住进来的第二个星期,前一星期晴暖风和的天气到了这一周一改脾性,变得寒冷而隐晦。风里带着尘,飕飕地往窗户缝里灌,乌隆隆的积雨云从远处的高楼背后升起,可是直到午后也看不见雨滴。
中午时分程显拖着岳骏声吃中饭,那小草包吃了几口,就说“不吃了”,拆开一包薯片坐到阳台上,对着外面灰蓬蓬的天空边吃边发呆。他穿得单薄,降温了也还是短袖加凉拖,捧着薯片,佝偻着后背,慢慢地几乎要团成一个圆。
程显一个人吃过了饭,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次转身都能看见岳骏声佝偻着后背捧薯片的可怜相儿。那副可怜相儿很自然地在他心里勾起一股柔情,仿佛猛兽看见被雨水打蔫儿了的花儿,那样地很想伸出肉掌去轻轻地触碰——那是猛兽对娇花的安慰。
闷闷地在屋里又走了几圈,程显终是看不过,拎了双布拖鞋过去让岳骏声换上。岳骏声尽是低着头,被遗弃的小犬似地溜着腮,小时候的犟脾气上来了,对程显叫他穿鞋的话一声也不应。最后脚被程显握在手里往鞋子里套,他不知是羞是恼地别着腿跟程显较劲。程显虎口用力,一下捏他酸筋上。岳骏声“啊”地呼出半声,带上了哭腔地,“你也来欺负我——”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浑身发寒似地一抖。
程显见状眉头一皱,回手关紧窗户,把拖鞋硬给他套上,手摸上他的脑袋,才觉出那细皮嫩脸发着不一般的烫。一句话也不出,他把岳骏声拦腰一抱,扛上肩头就走,活像个山匪抢小媳妇儿。回到卧室里,他几个踏步,把身子弓成虾球的岳骏声丢到床上,让他“盖上被子睡好!”然后他回头掀开自己的衣服一看,后腰眼上两块浅红色的印,是他扛岳骏声进来时被那小狗爪子拧出来的。
小笨犬还在被子上乱滚,像是失去了重心的天地还没回来。程显看那小笨犬一眼,展开被子往他身上一铺,自己到客厅找药片,灌热水,又把之前剩下的八宝粥炖到炉子上热着。完了回到床边,看那小笨犬还在那儿摸瞎似地乱拱呢,也不打话,单臂一探把人拎出来,看看感冒退烧药还没过期,两指一捏挤出药片来。
程显一手托着药片,一手控着岳骏声的下巴,一使劲,岳骏声被迫张开嘴。他见机灌进药片去,跟着下了点儿温开水,下巴自动往上合,咕嘟一声,药片下去了。
然而岳骏声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脸色通红,呛水似地咳嗽了好几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湿漉漉地挂在睫毛上。他用那种被程显欺负了目光瞅着程显,那目光像是在重复一刻钟之前的那句话,“你也来欺负我——”
程显被这湿漉漉的眼波缭绕着,心中的柔情便像春天里的融雪一般汩汩而淌,汇流成溪,漫过晶莹的残雪和泛碧的新草,一路哗哗地唱着情歌儿去了。他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坐下时岳骏声已经拱到了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脑袋,只露出额上一些头发。程显倾过身子,手抚着岳骏声的头,慢慢地抚了一会儿,然后拉下被子来,露出岳骏声的脸。他手指哄慰似地抚摸着,冷不丁低头在那小笨犬的额头上碰了碰嘴唇,感到他的小草包确是发了热了,忙替他把被子掖好。
岳骏声误会了,他只感到额头一凉,不期然被程显亲了一口,乍惊乍喜乍羞,整个人呆了一呆。他又想起之前的事儿,心潮一下决堤,肩膀一挪一挪地朝程显这边靠过来。
程显连人带被地搂住,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愿一般一连在他额上亲了好几下,每一下都把岳骏声的心神亲得摇摇曳曳。小笨犬浑身滚烫着,裹在被子里还在微微打颤,但他精神倒像是比方才还要兴奋。他紧紧地依偎在程显胸前,要把自己的心事全部告诉他的程程:“程程……有人讨厌我,不希望我活着……”
十九、
“程程……有人讨厌我,不希望我活着……”
程显鼻中喷了一气,“那这些人要失望了,因为你只会活得好好的,比谁都好,”略顿一顿,“因为有我在。”
岳骏声听了,小小声地道:“你也不是一直都在,过去你都不在的。过去我只能去新世界找杨叔叔和妈妈桑,东家住一晚,西家住一晚,要么就是跟隔壁的小护士坐同一班公交车回来。一回来就锁上门,到处看看有没有人闯进来过。每天还把杨叔叔的旧皮夹克挂在阳台上,假装家里有人。晚上我抱着你送给我的玩具狗睡觉,又总觉得暗里有动静,常常只好开着灯睡……最怕的时候,我搬回学校宿舍住,尽管那里又挤又乱,最近不怎么怕了才搬回来,可是那个人又开始给我发这样的邮件……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小笨犬抓着程显衣服一角,迷迷糊糊地絮叨。
程显抚摸他发热的脸颊,说道:“我以后都不走了,都在这里,跟你在一起。我以后都不走了,都在这里,跟你在一起……”说了很多遍,直说到怀里的小笨犬脸上终于现出一副信任无疑的表情,认真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带着一种安心的笃定靠着程显睡了过去。
岳骏声睡着的时候,程显一直都在看着他,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心里想着什么。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风起云涌,风声中只能听见偶尔爆起的汽车喇叭声,带着尘世间艰难存活的怒气。到了傍晚,豆大的雨点混着沙尘落下,啪嗒啪嗒地,一声声敲打着玻璃窗。乌云顺着风向你追我赶地飞驰,很快就把这几幢楼团团笼罩。这可不会是一个温柔的春之夜。
程显坐在床边陪着岳骏声,时不时摸一摸小草包的额头,时不时又探一探他有没有发汗。其间他去厨房看了看那锅八宝粥,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他自己先盛了一碗吃过。不久岳骏声醒来了,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拿手去摸,看程显在不在。手摸的不是地方,一摸摸上程显的裤裆,一来二去地把程显摸得勃`起,然而只好忍着。
那不自知的小笨犬尚懵懵懂懂地攥着他的衣服,嗯嗯地向他讨水喝。
程显无奈读看一眼自己鼓撅撅的裤裆,侧过身体掩饰,满倒了一杯水,扶岳骏声起来慢慢地喝。他的手覆在岳骏声背上,隔了一层薄衫还是能感到那异于常人的热度,他心中的担忧陡然加深。
“我带你上医院看看。”程显突然道。
岳骏声放下杯子,摇了摇头,“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手里拉拉被子,把烧得红通通的脸蛋儿朝着程显,“我饿了,有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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