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好好做你的先锋便是,这军议不劳你费神。”一白面汉子说笑道。他随即又正经起来,蹙眉开口,“叛军那边数得上名的将领只有曾文恭一个,容煦那人气量狭隘难容贤才,偏偏却对这个表兄言听计从,将自己的五百甲士都拨给他贴身护卫。若是想从此人处入手,当真要费一番心思。”
“废太子母族势力极大,当年权倾朝野;如今虽是龟缩一隅,依旧不可小视。”坐在主位左边下首的一员较年长的将领手捋长须,满面忧虑,“虽说我方胜算在手,但想以一月为期令其速败,皇上也太强人所难了。”他转向注视着沙盘沉默不语的陆啸,“将军可否向皇上上书一封,恳请宽限十余日,以保战事万全?”
“皇上向来说一不二,孙伯父你又不是不知。”坐在他对面的秦展咧了咧嘴。
“话虽如此,但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求稳妥延缓几日,也是未尝不可。”孙瑜反驳道。
“叛军必须在一月内击败,军队必须在改元大典之前赶回上洛。此事根本没有转圜余地,多说无益。”一个不近人情的声音忽然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了议论,循声望去。
角落里站着一人,两手抱臂靠在牛皮所制的帐帘之上;他未着头盔铠甲,竟是一身书生打扮,看上去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容貌俊逸神情却是冰冷,眼角和双鬓染了风霜,视其年纪应是已逾不惑。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男人哼了一声,竟是有些不屑:“容熙把方少涯提上来为相已是顶住了朝中重重压力,这才盼望着玄韬军做出些成绩来,震慑那些还
揣着别样心思的大臣们。改元之时皇帝要祭天祭祖,大宴群臣,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如今上洛看似平静,实际早已风云暗涌。若是晚点回去,这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见众人微微色变,他顿了顿,嘴角挑起一丝讥诮,”帝位之争向来成王败寇,你们还以为容熙那位置来得干干净净不成?容睿已是死无对证,遗诏不知所踪,究竟谁是叛逆谁是正统……还说不准呢!”
话虽说的在理,但这口气却不甚中听,对于北燕皇室更是直呼其名,半分恭敬也无。当下众将脸色便有些难看,李姓将军一瞪眼正要说话,被那白面汉子使眼色强压了下去。一时间无人开口,竟是冷了场。
“皇上既然下旨,我等谨遵圣谕便是,无需赘言。”一直钻研沙盘垂首不语的陆啸终于抬起头来,环视帐内一周,淡淡道。
他既然开口,便是一锤定音。站在角落里的男子发出一声轻哼。秦展与孙瑜彼此丢过去一个“果真如此”的无奈眼神,与众人一同起身抱拳喝道:“是!”
君之所令,臣唯效死而已。
这原本便是陆啸当初开蒙习武之时,安平公主所教授给他的第一条准则。
☆、第六章两难
这是莫云笙第一次离战场如此之近。
密如飞蝗的箭矢遮蔽了天空,日月都失了光辉。喊杀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空中弥漫着刺鼻的铁锈气味,经久不散。巨石铸就的古老城关经历了两方将士血肉的惨烈洗礼,再添上一层斑驳的颜色。
仅仅是站在滇水对岸遥遥观望,直面生死搏杀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四处升起的硝烟,城楼上下坠的人影,和染成暗红色的河水,都开始频繁出现在少年的梦境之中,令他在午夜时分数次惊醒,汗湿重衫。
而这,也是莫云笙第一次体会到,作为北燕统帅的那个男人,究竟有多么恐怖和强大。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了整场战役的统率调度,两军短兵相接之时主将并不轻易投身战场,将自己置于险地。而陆啸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次次身先士卒,首当其冲。此行此举自然极大鼓舞了玄韬将士,全军上下气势如虹;相比之下,受到其名号震慑的叛军则士气低迷,自然一败涂地。
而令少年久久难以忘记的,却是初战告捷之后大军回营时的情景。留守将士在营盘入口肃立迎接军队凯旋,陆啸一身玄甲乌盔,长槊横于马背,率先行来;他面上还沾着未曾擦净的鲜血,表情依旧是不变的冷淡,身上却带着从尸山血海中拼杀而出的冲天煞气。只是其视线在身上短暂停留,都给莫云笙带来一种被扼住咽喉的错觉。
那般漠视生命的目光,远非他这个生长于深宫十七载的少年皇子所能承受。
不过二十日,玄韬军便以烈火燎原之势攻陷滇水关,收复了永、献两地,将节节败退的叛军逼迫得龟缩于丰郡之内。曾文恭于永郡郡城碧阳为陆啸所杀,叛军斗志降到了最低点。
“全是一群废物!滚,都给朕滚!”
男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在宫殿内回荡,跪伏在地上的太监却是如遇大赦,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出去,肥圆的身子竟是无比灵活。
四下一片死寂,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容煦后退几步,跌坐在龙椅之上。他望着下面空无一人的朝堂,望着天顶梁柱上雕刻着的五爪金龙,只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仿佛是一场笑话。
自从得到陆啸连破南陈三重关,又领命向这边气势汹汹杀来的消息,这些平日口口声声歌功颂德,说是要辅佐他推翻篡位者的大臣们便开始惶恐不安起来,纷纷称病不朝;曾文恭身死之后,更是尽皆作鸟
兽散,个个闭门不出,竟无一人能留下来,站在这朝堂之上与他出谋划策。
容煦此时已不见了往日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的模样,他的脸因狰狞的神情而扭曲,双眼通红仿佛要滴出血一般,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十指在龙椅扶手上抓出道道划痕,鲜红的液体自被撕裂的指甲缝隙间流下,滴落在暗金色的盘龙浮雕之上。
他才是太子,是皇后的独生嫡子,是这大好江山的继承者,坐在上洛皇城清和殿中那把龙椅之上的本该是他!为什么父皇如此宠爱那个贱婢的孩子,一个明明是女儿身却赐予等同王爵的封地,另一个干脆给了这北燕皇位!凭什么到头来他却是两手空空,落得个仿佛丧家之犬的下场!
“陆啸,安平那个贱人的儿子……”低沉嘶哑的声音自喉咙里吐出,容煦阴恻恻地笑出声来,面上浮起一层戾色,“你想做容熙的看门犬,我却偏要让你兔死狗烹!”
天空一片暗沉,墨色的云团翻滚。雨滴敲在车顶上,声音零落细碎。莫云笙靠在角落里,望着车壁上单调的花纹出神。常宝蜷缩在他身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以王成为首的六个侍从远远坐在另一边,同样是低头不语。车内充斥着令人难堪的沉默,动一下手脚,加深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
陆啸领兵夺回永郡之后,老天爷应景地下了一场大雨。双方不约而同地退回营地,重整旗鼓。处于战争间歇之中的玄韬军森然肃静,全无往日的轻松气氛,仿佛一头闭目而息,可一旦苏醒便会择人而噬的凶兽。
莫云笙伸手掀开遮帘,果不其然看到了在大车周围守卫着的一队士兵,面向外而立,脊梁笔直,全副武装。
自淮郡来的这一路上都是急行军,那辆华而不实的乘舆自然是被陆啸毫不犹豫地丢弃,将莫云笙主仆二人遣送至侍从们所做的大车上来。简陋,却更结实。莫云笙未曾出言反对,那些侍从自然更不敢有半分怨言。
最初对战争的恐惧和不适逐渐消失之后,涌上少年心头的是对北燕军队强烈的探究欲。莫云笙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支名满天下的军队究竟强在何处,才能将南陈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他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令这样一支军队如臂指使,所向披靡。
可惜的是,这种探究欲还没来得及被进一步付诸行动,便在一纸军令之下宣告夭折。陆啸似乎是不满于少年在军营内四下闲逛的行为,那一日归营时看到莫云笙之后
便下令其不许迈出大车一步,并派出一队士兵专门看守。对此莫云笙无可奈何,知道是陆啸不愿自己对北燕军队有过多了解,唯有作罢。
他在这边百无聊赖,此时玄韬军帅帐之内,却是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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