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没有自问自答。
陆啸坐在那里,沉默得像块石头。片刻,男人终于将笔放下,低声道:“破匈奴,平南陈,助皇上江山一统,登上天下至尊之位,待他不能容我陆家之时,便辞官归隐,孤老终生。”
莫云笙嘴角微挑,语气中并无半点讽刺:“真不愧是勇烈侯。”说罢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陆啸一怔,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云笙,我……”
“莫云笙虽然愚钝冒失,这识人一事自认还是比较清楚的。”莫云笙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依旧坐在原处的男人,看着那人双眼之中翻涌着却被极力压抑的种种情绪,“我既然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便早已预料到你会做何等选择。将我的身份出卖给匈奴人的不是你,将我逼迫到命悬一线的也不是你,擅自投军以至于受到这番遭遇也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过是做了一军主帅应做之事,我为什么要怨恨你?”他微微俯身,在陆啸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若是你因为我而对匈奴人做出让步,那么勇烈侯也就不再是勇烈侯了。”
下一刻身体已经紧贴,环在自己的腰上手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折断。四片唇再度相贴,这一次却不是浅尝辄止。莫云笙看着陆啸,那人亲吻之时依旧没有闭上眼睛,被压抑许久后终于喷薄出来的情绪暴露无遗。他合上双目,伸出手臂回抱住男人,慢慢收紧。
若不是太看重,太珍惜以至于到了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地步,这向来叱咤疆场雷厉风行的北燕将军,如何会忧虑到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无奈和疲惫暴露于人前,又如何会选择与他性格作风完全相反的消极逃避。
射出那一箭,便是将血肉自心头生生扯离,却即使痛彻骨髓也不能表露丝毫;失而复得后又该是
怎样狂喜,激动过后想到自己或许已对他绝望怨恨,一颗雀跃的心瞬间跌落谷底。莫云笙想,他即便能摸清男人的心理变化,但那一刻的大起大落,自己却绝无可能模拟出半分。
陆啸,莫云笙何德何能,值得你爱之至深。
袁先生说的对,从一开始便存了私念的我,早已不配去谴责你半分。再利用你一回,再欺骗你一回,从此你我便各奔东西,假若他日在战场之上相见,你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虚伪自私、两面三刀的莫云笙便是。
“……由边郡经淮水关,停七日后北上。”
一旁摊开的奏折之上,白纸黑字,无比清晰。
承启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草原上下来今年的第一场雪。玄韬军早已休整完毕,见下雪了便立刻拔营,回返鸣沙镇。将大军留在此处,又去尚郡郡府桓安拜访了朔北侯单凌,陆啸便带着亲兵营启程,开始替天巡边的任务。
莫云笙终究还是被安排在了亲兵营之中。他那一日满身是伤的回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到了帅帐中去,早有眼尖的认出了他就是那一日被萨尔哈带到两军阵前与陆啸交涉之人。这一切最终都被解释为莫云笙是陆啸秘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逃回来时带了匈奴人的重要讯息,因为事关紧急,他的伤势又严重,所以才安置在了帅帐之中。
这套说辞,自然是秦展和陆啸商定的。孙瑜等人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也知道总比直说莫云笙是南陈皇子又是将军男宠要好得多,牢骚一番也就捏着鼻子接受了。既然将领们众口一词,对其主帅向来深信的士兵们自然不会再怀疑半分,一场风波还未曾酝酿便已圆满终止。
当然,这些北燕将军们对于这个乱来到几乎妨碍了军事大计的南陈太子殿下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莫云笙自然可以察觉到这一份并不陌生的戒备和敌意也不做任何回应,每日只是老老实实跟着统率亲兵营的秦展身后做事。好在开始巡边后其他将领都被留在了边关,少了几双总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眼睛,他顿觉轻松不少。
虽说是巡边,但事实上并不是带着军队在国家边境走一通那么简单。乱世始于数百年前,北燕起初也不过是弹丸之地,一刀一枪打下了江山,这才成了存活至今的霸主。版图慢慢扩大,周边的这些郡县,则都是打下来不久的降国——尤其很大一部分都是两代勇烈侯带着玄韬军打下来的。因此,陆家的名号对于这些边郡,还是具有十足震慑力的。除此之外,检
查地方驻军的素质,以及官员是否尽责,也一并稍带在陆啸的任务之内。
官场不比战场,不能话不投机便刀兵相见;其中周旋,更是麻烦重重。陆啸原本便是长年征战在外的武将,对于这些事情不算在行,更没有兴趣与耐心。好在他位高权重又是家世显赫,总归无人敢刁难于他,只是四处赴宴却是不可避免。如此走走停停,待到一行人抵达淮郡郡府安阳,已是一月下旬。
淮郡地处南疆,虽不至于四季如春,却总比漠北要温暖了不知多少,四下景色也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望着远处并排而立的两座高山,以及高山之间巍峨的淮水城关,莫云笙微眯了眼睛,握着缰绳的双手暗暗收紧。
既然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么便在这里结束吧。
☆、第四十六章无题
淮郡郡守早在一个月前便得到了陆啸将至的消息,沿途也派了人打探行踪,因此玄韬军到了安阳时,郡守已带着大小官员出城迎接。双方一阵寒暄之后,秦展便带着亲兵营奔赴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淮水关,只留下莫云笙在内的五名亲兵护卫陆啸。
再次踏上安阳的土地,看着周围依旧带着浓重南陈风格的建筑,莫云笙心底油然而生出一阵物是人非的感慨。时隔一年,他的阅历、心境,与当时被送入北燕,对于前途全然迷茫惶惑的那个孱弱皇子,早已是天地之别。
驾马走过安阳城的街道,所见之处皆是一片安详宁和,与一路上所见的其他城市并无半点差别。这些百姓似乎已经认命了,开始接受北燕的统治,一年前那些在郡守府邸门前将他几乎逼上绝路的人们,如今已成了统治者口中的“顺民”。他无意对此作出任何评价,乱世人命如草芥,城池刹那间易主已是平常,他们这些王公贵族必须恪守气节,否则便会受千夫所指,然而平头小民需要也只能够做的,不过是继续活下去罢了。当年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做出那样的举动,已然足够。
一行人被安排居住在郡守府邸,说来也巧,恰恰是当初陆啸用来安置南陈一干使臣的西院。当年南陈五十人都住得进去,如今这区区六人自然是不在话下。当晚郡守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摆宴,为陆啸接风。
莫云笙如今身份是亲兵,自然不可能和陆啸坐在一桌用食。郡守带着大小官员占了楼上三个雅间,莫云笙和另外四人便由些捕头皂隶陪着,拼了几张桌子,在一楼散座坐了。好在整座酒楼都已被郡守包下,倒也不存在什么引人注目的尴尬。
衙役捕快们都是些粗汉子,很快便对了老兵的脾胃,酒过三巡便称兄道弟起来,莫云笙坐在中间,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好在那四个亲兵都是知道莫云笙底细的,自然也帮着他挡酒回话。一来二去众衙役也看出了些猫腻,便也知趣地不再去招惹,莫云笙也乐得坐在个不起眼处,目光自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终上移落到陆啸所在的那处雅间上。
淮郡是南陈旧土,是离莫云笙故乡最近的地方,陆啸敢带他过来,虽说是真心信任,但也是做了防范的准备的。这四个亲兵便是秦展特意挑选出来的,嘴巴严,身手好,对陆啸忠诚;除了暗中保护莫云笙,确保他身份不会泄露之外,也未尝不带了几分监视的意味在里面。莫云笙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同时也明白,顾着自己的面子与陆啸的坚持,这一道防线并不严密,淮水
关那里,才是重点。
秦展亲率军队去淮水关,除了要校验当地驻军水准之外,也是存了亲自把关的心思的。可想而知,在他们这一行人离开淮郡之前,那道关卡必定是重兵把守,一旦他在这边行踪不明,城关那里便会立刻戒严,确保他不可能混出关去。然而对于淮水关如何布置,莫云笙却并不担心。
从一开始定下计划,他便没有打算从那里经过。对于他来说,只要避开了陆啸,躲过了这四人的监视,便算是成功脱身。
离开淮水关后他们将会北上,最终回到上洛。莫云笙可以确信,那些留在鸣沙镇的将领们肯定一致劝说过陆啸让他将自己留在陆府之内,而陆啸出于种种考虑,也一定会答应。再想迈出那一方侯府,再想如此贴近故土,便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的事情了。
低下头,莫云笙为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眼帘低垂,掩去眸中有些冰冷的算计。
这是他唯一的逃脱机会。为此,他不介意杀人。
余下的日子里莫云笙的表现一直都很中规中矩,完全和其他亲兵一样作息,除了轮流护卫陆啸出去之外,余下的时间便只是待在西院之内,从不出去,偶尔还和同样留守的两人切磋一下武艺。起初这几个老兵还对他有些疏离防备,后来见他态度平和,并没有什么架子,倒也也热络了几分。
陆啸在安阳的这几日倒是格外繁忙。这里是北燕数十年来从南陈手中夺下的第一块地盘,又是出于两国交战的最前线,自然是重中之重。当年城池初易主之时跑了不少百姓,后来虽然渐渐回来了些,但依旧显得有些荒凉,几乎处于百业待兴的状态。再加上陆啸曾经在此驻军管理过一段时间,郡守自然要借着这一层关系向位高权重的勇烈侯多多套近乎。陆啸原本便不擅官场打交道,对于这种巧舌如簧偏偏讨教的又都是正事之人更是无可奈何,一时间竟是闲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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