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江平明被困于央金府中已一月有余。时已深秋。一个北方飒飒的晚上,央金终于命江平明为他作画。
“你终日将我囚在这府里,我一时没有灵感。”江平明双手包胸,闭目养神。
“这好办!正巧今夜月明风清,我便带你出去走走。你可有想去之处?”央金与他相处久了,知他不像外表看上去般拘于礼节,便不再叫他“公子”,而是直接以“你”相称了。
“我想回我原来的住处看看。”江平明睁开眼睛。
“这可不行!我怕你有逃跑之心!”央金断然拒绝,随后又放软语气道:“最多可以陪你至弦海边转转。”
江平明叹口气,心想也罢,能出去散心,总比像笼中鸟雀一样被养在这府里好。
“入夜了,外面风大,你把这披上。”央金命人取来一件狐裘,让江平明穿上。
接过狐裘,江平明心情复杂。想他二十年来一直布衣素食,不曾想过会遭逢这等事情。难道自己后半生都要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王爷耗下去?那还真不如秦犷早日起兵造反,让央金把他一刀结果了来得痛快。
“发什么愣?快走啊!”央金见他心不在焉,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将他往门外拖。
因天气太冷,江平明又不会骑马,央金命人驾马车将他们载至海边。一路上,江平明不时掀开帘子往外望去。这座前朝旧都已经繁华不再。一路上,只见不少残垣断壁未被清除,而周围已匆忙建起新的房舍。路上行人稀少,不复往年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情景。然而在马车经过一家挂着红灯笼的构栏时,楼上依稀传出琴瑟觥筹之声。
“你在想什么?”央金紧挨着江平明,蹭蹭他问。不知为何,央金觉得江平明这人虽然冷淡,却让自己有种亲近感,好像两人之间真有什么渊源似的。
“没什么。只不过是看到物是人非,有点感怀罢了。”江平明身体往边上移了移。
“你在为你的国家灭亡而伤心吗?”央金又蹭上来。
江平明冷哼一声,道:“这国家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这山峰河流,花草树木,都不属于任何人。它们从来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我百年之后,山川仍在,枯木又会逢春。我又何必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悲伤呢。”
“哦?这么说来,谁当皇帝你都不在乎喽?”
“我七岁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弦海边,为一个隐居山林的教书先生所救,我醒来时已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是先生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我和先生一直住在那林中小屋,先生每日去邻村传道授业,我偶尔与邻村人来往。后来先生去世,我一个人住在林子里,没钱果腹时就以卖画为生。对我来说,山高皇帝远,我生我死,都与这世间没有太大的关系。”江平明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自嘲地笑笑。
央金闻言,心里顿时生出怜悯之感。“你这话要是被那姓秦的听见了,肯定会骂你丝毫没有爱国报国之心呢。对了,你的画技仿佛浑然天成,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我没有师傅。先生并不善作画,只教我读书习字。我年少时一人在林中闲来无聊,就以土为纸,以树枝作笔,自己涂涂画画,凡所见之物,皆可入画。再后来,先生见我对绘画有兴趣,便让我用纸笔作画。久而久之,我就画什么像什么了。”这些事,他连秦犷都没有告诉过,此刻却说给一个禁锢了他自由的家伙听,江平明觉得自己大概是寂寞久了。
央金听罢连声惊叹:“自学成才!你真是个奇人!”
马车来到了弦海之滨。央金吩咐车夫在一旁等着,自己和江平明沿着海边漫步。
这夜天气清朗。海上一轮明月高悬于夜幕中,在黑暗的海面上铺了一道狭长的金光。天空中无星无云,海与天仿佛浑然一体,颜色浓重如墨。耳畔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与有规律的浪潮向海岸冲来的哗哗声。
江平明停下脚步,面朝海浪,迎风而立。央金也识趣地没出声,站在他身后陪着他。
沉默良久,江平明开口问身后之人:“你想要我为你画些什么?”
央金原本一心想看到点睛后的效果,想让他画花鸟鱼虫与美人之类的,此时却不知是不是为眼前壮阔的景色所感染,沉吟道:“你……去过北方么?”
江平明微愣,答曰:“我自从被先生带回他家中后,并不曾出过远门,所及之处最远也就是旧京与这海边了。北方自然是没去过的。”
央金眨眼一笑:“好!我就要考验一下你的画技了——你说你是因为不断描绘你看见的东西,才越画越好的,那么,未曾见过的东西,你可能画出来?”
江平明想了想,说:“之前我所画过的‘未曾见过之物’,只有美女而已,无他。”
央金大笑:“你说你未曾见过美人?”
江平明老实道来:“要说容貌端正的女子嘛,邻村多少有几位;我去城里的时候,偶然也能见到一些。不过我想,那些都不算是真正的美人吧……故我很少画美人图,画的时候也大都是凭空想象罢了。”
“这好办,我回去就命人挑一批艳丽的舞姬来。我认为我们大叶族的女子,无论样貌身材,都要比汉人女子美上许多的!”央金拍拍江平明的肩。
“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让我画美人图?”江平明鄙夷地斜眼瞧他。自己差点忘了,这小子只是个叶公好龙的伪书画痴罢了,说要出什么千金良宅,原来想要的也不过是那些个地主老财们都想要的美女图。
“不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央金见江平明的冷淡脾气又上来了,急忙解释道:“方才扯远了……我问你是否去过北方,是想……是想请你为我画一张我家乡的山水画!”
“哦?你的家乡?”江平明这才放缓了态度,认真地问。
“对……我父王一直觊觎中原沃土,我们兄弟几人先后随他南下、争夺洛朝城池;我的几位兄长年纪较大,早早就跟了父王去;我是最晚离开家乡的,不过也已有三年未归了。”央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江平明不冷不热地说:“你既然思乡,当初老实呆在家乡就好啊,自己大老远跑出来侵略别国国土,嘴上还抱怨着不能归家,让人听了去真是笑话。”
“不!”提起此事,央金的情绪变得激动,“我们大叶族一向认为首领之位是‘能者居之’,既然洛朝朝廷腐败,洛献帝老迈昏庸、治国无方,与其见这中原的大好河山日渐凋零,为何不让我大叶族取而代之!论兵力,大叶的军士们远胜那些洛朝养着的懦夫;论帝王术,我父兄哪一个不强于献帝老儿百倍?这天下,当然是能者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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