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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助手。”吴仪像背书一样冷冷地说。

肖晴点点头，挤不出一丝表情。

康洁把她们礼貌地让进屋，倒茶，端出小点心，然后轻轻拨好蓝白条小伞裙，坐下，一切动作都稳当当地，无声无息，节奏平和。但是她的眼神，偶尔落在吴仪的发型上，就会有些酸涩的凝滞。

肖晴知道，这个女孩子，找不到开始诉说的缺口。

“这个布局很别致，小两房一厅很实用，布置得这么用心，不像是租的？”吴仪淡淡地问康洁。

康洁点头，在肖晴看来，那个点头的动作非常乖巧，很像刚毕业时的自己，“爸爸买的，说是……嫁妆。”

啊，嫁妆……肖晴开始有些明白吴仪的切入点。

“那，你们就是住在这里，一直？”吴仪喝茶，想叫肖晴也喝，但看见她那张冰冷的脸，顿住到嘴边的话，专心面对康洁。

康洁又点点头，还是一副很乖巧的样子。“每个月的生活费邓欣出，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好的。当时觉得这样子，彼此都很舒服……我们的生活，需要担心的事情不多，几乎没有。噢，邓欣，就是……她。”

吴仪用眼角余光看肖晴，跟前几天真的不一样，肖晴的眼睛里冷得没有内容……

“我们在一起，真得很开心，真得很开心，邓欣跟你一样，也是短发，不过，她喜欢笑，喜欢做东西吃，她……比较瘦一些……”康洁大概是预备摊开来接受吴仪的帮忙，又或者是吴仪的切入点找得对，刺中了她的穴道，她自动自觉开始叙述，不需要用问题来启发引导。

肖晴一直低着头盯着地毯上的一个点，康洁留意了她几眼，见她没有表情，似乎也放了心，柔柔哀哀地对牢吴仪，泪眼婆娑。

吴仪一直看着康洁的眼睛，一直看见一抹怯弱羞赧，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于是不作声，一直听康洁慢悠悠凄苦的叙述。

早上一起出门上班，在路上拉拉手，蹭蹭肩，一点点小暧昧，工作间隙打电话，不用加班应酬的时候，一定一下班就回家，有时康洁去买菜，有时是邓欣去，买菜都是按着对方的口味买的，俩人都十分清楚对方的心意，很有默契。如果谁要应酬加班，另一个人即使饿着也要等对方回来才吃晚饭，然后，一起洗澡，康洁的浴缸很小，两人挤在一起，打打闹闹，或者很安静地边听音乐边洗澡，有时候邓欣喜欢坐在浴缸里看书，康洁就蜷在她旁边睡着了，等邓欣回过神来，就帮康洁这里洗洗那里搓搓，康洁就痒痒醒了，两人就会嘻嘻哈哈，有时候，康洁会装睡，等邓欣来闹她……

这么甜蜜，没有困境的生活，没有争吵的相处，这么平静又美好，两个人又都这么平凡，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和思想上的挣扎与问题，为什么要分手？太乏味？有第三者？但是从康洁隐晦的描述听来，两人根本很和谐。

肖晴一边听，一边觉得很无趣。也可能是她自己心里的事情太压迫，她的感觉太糟糕，所以才觉得别人的痛都莫名其妙吧。她只得冷着脸，低头控制表情和呼吸。

康洁突然不可自抑地落泪，很矜持的哭泣，但是眼泪不断。

“为什么分手？”吴仪等了足够长的时间，在康洁呼吸比较平缓的时候问她。

康洁用绣了一个“洁”字的捆边白手帕轻轻吸去脸上的泪滴，薄施脂粉的鹅蛋脸留下几行泪痕，我见犹怜。“因为我不肯出柜。”她把手帕折成四瓣对齐的正方形，轻轻放在膝头，又探身在银白色镶镜小圆几上抽面巾纸，遮掩着擤鼻子。

肖晴看在眼里，觉得这么一个女孩儿不肯出柜情有可原。

吴仪也不作声。

“邓欣希望我爱得勇敢一些，用她的话说，就是‘光明磊落’一些，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什么人，都能让别人知道我和她都是一对。”康洁渐渐地有一些严肃。“她想要见我的父母，不是介绍说是‘朋友’的那种见，而是正式地见面，要让我的父母‘承认’我们的那种见面。她还要求我去见她的父母，要让我和他们相处。还有，我的朋友，她的朋友。”

吴仪和肖晴对望一眼，她们都听出了康洁完全的不情愿。

“可是，我觉得这样太复杂了。我爱她，可是不想要因此牵出一串需要迎合的社会关系。为什么要为了出柜而出柜？即使是我和男孩子在一起，我也未必就一定会喜欢他的所有朋友并且被那些朋友都喜欢，我的朋友也未必都能认同他并获得他的认同，即使是一段父母轻易就能接受的恋爱，我也不想要刻意逢迎对方的父母。更何况邓欣是女孩子，而我爸爸，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连‘嫁妆’都给我准备好了，这房子，结婚用的金饰钻饰，他早早就准备了，我大学毕业以后，他察觉我恋爱了，连结婚酒席都跟开饭店的朋友开玩笑约好了，茶余饭后没事还爱想象一下宾客名单……让他做做还能抱外孙的美梦有什么不好？非得这样让他梦碎，然后把两代人都陷入‘还有没有机会过正常生活’的战争里面？到时候再要我同时讨好邓欣的父母和朋友，面对我自己的朋友对我的性取向的接受之难？”康洁柔软的声音有节制地叙说着，脸颊微微红起来。

邓欣也未必是要求她一下子都做到吧，肖晴听着康洁的慷慨陈词，只觉得这是一个怕麻烦怕得宁愿不要爱情的傻女孩，站在极端自我的立场上跟依据爱人小小的要求和郁闷而想象出来的一连串困难激愤地进行大规模论战，固执的傻女孩，丢掉了爱情，也丢掉了有血有肉的生活。

☆、第十八章弦断

不甘心放下自我去追随，又对相随相伴的依恋无能为力，是不是大多数不因生死而分离的人，烦恼皆如是？

听着康洁的音调渐渐低下去，从阐发爱情主旨回落进怀想生活细节，吴仪一直沉默淡漠着——类似的叙述，她听得太多了。

也因此，她有足够的闲暇去留意更加沉默的肖晴。

那双眼睛几天前还曾经带着自勉的余温，现在，既没有向外发散的温度，也没有向内求存的热量，就连放弃纵容的肆意都看不见，是两盏空荡荡的灯壳，似乎转瞬就要熄灭。

但是没有一点迹象能够供人猜测，那顽强存续的灯火，是被怎样掐灭的。

但至少吴仪知道是被怎样的人掐灭。

世上此刻只有一个那样子的人。

肖晴偏偏就遇见了那样子的一个人。

康洁说的故事，肖晴大概是有听见，但是毫无反应，连对喋喋不休的不耐烦都没有……吴仪本想进一步让肖晴在旁观聆听中自我调适，但是现在，看来她只能专心应对康洁的问题了。

“分手的理由，非常站得住脚，你自己也很坚定。”吴仪看着在怀想中忧伤的康洁，淡淡地说。她知道康洁的症结不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上。

康洁在忧伤里仍然非常自持，就算泪水在渐渐汹涌，肢体语言还是保持着一种格调。她跟肖晴不一样，肖晴的自控是内在的，而康洁的自控，是对外在呈现的一种雕琢与修饰，所以，她要将真正的问题宣诸于口，是非常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