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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接了过来,是一份乐谱,他想了想,大概是前几天把报名表交给喻文州的时候,那上面写着生日吧?那倒也不算太惊讶。

其实现在他们很多时候作曲已经开始用一些很方便的作曲软件,直接生成音符,同时也有相应的音准,避免了有时候作曲还必须有钢琴在旁边试音的麻烦。但是对于绝对音准较不错的人来说,写曲谱的时候没有乐器在旁边影响并不算太大。喻文州的音感一直不错,那些个作曲软件他也用的得心应手,但是他还是喜欢手写的乐谱,亲手把那些脑海里的旋律一笔一笔地写在纸上,那是不同于电脑生成的另一种成就感。

而且也显得更有诚意。虽然他也是整理要交上去的材料的时候多看了黄少天的材料两眼,才发现今天就是他的生日的。准备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写一首变奏曲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晚上开始写,白天在地铁上又补充了两段,听宣讲的时候又改了改,就是现在的成稿了。

黄少天看得挺认真,大有想要立刻拿出琴来试一试的冲动,可是他的琴卡刚才已经刷完了今天全部的时长,不能再用了。他稍微皱了皱眉,喻文州看他的表情,问:“是想进去试一试吗?”

“对啊你这变奏曲写的很赞啊,这里,这一串跳弓很带感啊好想上手感受一下可是我的时长用完啦你带琴卡了没?”

“没有,我一早就出了学校,也没想着回来练习……”喻文州回答。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门厅的廊灯经久失修早就不亮了,夕阳最后一点的光辉洒在西边的校舍上,浓重的深橘色和黑紫色混在一起,而路灯却还没有亮起来。黄少天想了想,问他:“你还有没有事?没有的话,我们去操场后面?我记得那里有灯和谱架的上次去那儿看刘小别他们搞现场演出的时候看到的,要去看看吗?”

学校的操场背后有个小型的舞台,台子没多大也没有很高,他们这一批学生甚至都不知道最开始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用的,这地方被学校里最早一些玩摇滚乐团的学生进行了改造,给那里扯了线路搭起了灯光和音箱,后面光秃秃的水泥墙也被画上了各式各样新潮的涂鸦,供他们平时练习和演出用。

而实际上效果也不错,他们有的学生自建的乐团甚至还很有名气,经常在那里演出的时候会引来很多外校的学生,经常都是夏天的晚上,那个方向传来的电音吉他贝斯还有鼓声还有尖叫都能传得很远,黄少天他们在自习室都能听到。

而他的直系学弟刘小别,虽然一直是和他一样,学的是正统古典音乐,平时练习的都是同一套教材,但是却对现代的流行乐有着不小的兴趣和高涨的热情,经常也跑去凑个热闹,拿电音提琴过一把手瘾。有几次他们乐团还组队去看过刘小别的演出,和平时穿西装打领带正襟危坐地坐在提琴席里演奏协奏曲完全不同的,那货摆了个很酷炫的站姿站在麦克风架子后,脖子上挂着耳机,手里拿着的是造型奇特的电音提琴,右脚还时不时跟着节奏打着拍子,但是拉的曲子他们几个弦乐系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哪一首,最后还是王杰希看了看现场派发的传单,在夸张的涂鸦还有字母中找到了曲目名称,叫什么海盗来着,黄少天不记得了。

音乐的种类当然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黄少天对这个类型并没什么特殊偏爱,平时也不怎么来这边。现在学校放假,自然没有人使用,倒是可以去那里试一试。

喻文州也知道他说的是哪里,反正晚上也没有其他事情,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往那边去了。

他们从旁边的台阶上到舞台上,黄少天在后面摸索着找到了开关,顶棚上的灯光倾泻下来,把整个舞台还有下面的空地都照亮了。喻文州把角落里堆着的谱架拎起来一个,拿到前面去,然后自己拖了个置物箱坐在旁边,笑着说道:“演出可以开始了吗?”

黄少天一边把谱子摆上去然后搭好肩托,对喻文州挑了挑眉,带着点儿得意地笑了一笑。

既然是生日礼物,喻文州也没能免俗地套用了556517这个主调,但是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带着这个旋律去听,并不是很能从现在的这首变奏里听出这个调子来。同样的,礼物自然是要投其所好,这首曲子是个小快板,下行弓起势,然后接一串儿的单双音交错的连顿跳弓,虽然是第一次上手,但黄少天读谱能力和手速早就被无数次的无穷动练习出来了,而且喻文州并没有用很高把位的音,所以他拉得非常流畅。曲谱上并没有写题目,但是开头标注了animato,于是黄少天也非常遵循作曲者意愿地,手指灵巧地按出轻快的装饰音,然后非常‘富有生气的,活泼的’看了喻文州一眼,还对他笑了一笑。

整首曲子都轻快而跳跃,最后以一个干净漂亮的双音和弦结束,黄少天习惯性地扬起了弓子,等琴弦共鸣结束,这动作喻文州也在他第一次看黄少天演奏那首伊萨伊小奏的时候见到过,但不管是现在脸上的神情,还是乐曲的表现力,却都是截然不同的。

“谢谢你啊这曲子写得超赞!连顿弓那里,旋律很棒而且衔接的也很好!这简直是我这几年收到的最靠谱的礼物啦。”黄少天演奏完也没问他拉得好不好这种问题,大大咧咧地抱着琴往喻文州旁边一坐,那个置物箱本来就不是很大,喻文州配合地往边上挪了挪,笑着回答:“最靠谱?你以前都是收到过些什么不靠谱的?”

“去年暑假的时候留校排练,然后我过生日那天早上刚进到排练室,他们就给我一起合奏了一首……”黄少天说着还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给我合奏了一首《闲聊波尔卡》。”

“从来没见过那帮人那么卖力地演奏过啊!那神情就跟他们是在金色大厅参加新年音乐会似的!闲聊波尔卡!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而且你看我们团长王杰希那么正经的人,他居然很配合啊你能想象吗?他指挥的可带劲儿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主意居然是他出的,曲子是大家投票选的,唉……”黄少天作势又叹了口气,但他没说虽然这曲子委实欠揍了些,但他还是有点儿感动,拿手机录了半首,现在还留着没舍得删。

夏天夜晚的风带着些白日里没有散尽的余温轻柔地吹过来,黄少天低头看了看琴,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重新把琴夹好,侧了侧头跟喻文州说道:“反正都来啦,再你拉一个更应景的。”然后手指按在三把位的D弦,轻柔地拉出了第一个音。

他这次没站起来,就很放松地和喻文州并肩坐着,距离很近,喻文州甚至能从他的角度看到琴弦的振动和在光线照射下轻轻飞起的松香粉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他拉琴,这个角度下,他听到的声音,大概也是最为接近黄少天自己听到的。

有的演奏者在不看乐谱演奏时喜欢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有的喜欢闭着眼睛,而黄少天却两种都不属于,他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喻文州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处,看到了什么。

晚风轻飘飘地从他们身边拂过,吹动树叶有些微微的响动,还伴着隐隐约约的虫鸣,这是他们身处的夏天的夜晚,也是喻文州从黄少天的演奏里,真切感受到的《夏夜》。

中国的乐曲结合了民乐的长处,较之西洋乐显得更为绵长而悠扬。他以前从没听黄少天演奏过这样通篇都是慢节奏的曲子,这段时间他们一起在琴房练习的时候也是,他可以一下午只拉练习曲和琶音而不觉得枯燥,喻文州也切身体会到了黄少天对无穷动是有着多么炽热而深沉的爱。每次听他拉琴,他左手熟练的技巧和右手精湛的弓法都是最为亮眼的存在。而现在这首曲子,非常简单,没什么炫技,连换把位都要用平时尽量避免的滑音来拉才更好听。

可喻文州却依旧从这简单而悠扬的旋律里,同样听到了夏天安静的晚风,树叶被风拂动的声音,昆虫的鸣叫,或许再想的远一些,甚至还能看到现在城市里不怎么常见的夏季银河,星星像是上帝随手打翻的糖果罐子,零零散散铺开满天,那光亮似乎都随着简短精巧的装饰音的节奏,一眨一眨地闪个不停。

在上次那场伴着暴雨的演奏之后,喻文州再一次觉得,这样的演奏方式下,他似乎能从这些音符里,隐隐碰触得到黄少天隐藏在以往那些高度控制之下的,一些零星的真情实感,它们轻巧而透明,像是乐曲末尾经常会出现的泛音,他感受的到,却难以名状。

曲子并不长,黄少天停下的时候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某种严肃的思考,他笑道:“哎哎喻大师,回神了回神了,我这又不是拉的冥想曲,你在这儿思考什么呢这么入神?别和我说刚才的你一点没注意听啊?太伤我感情啦。”一边说着还伸手在喻文州眼前晃了晃。

喻文州抬手压下他乱摇的手,因为刚才的演奏,黄少天掌心有些微微的出汗,喻文州没在意这个,他转过来看着黄少天,那神色非常认真,黄少天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突然这幅表情?”

“我在想……”喻文州轻声说道,“我在想你刚才的这种演奏状态,就非常的好……完全没有你之前演出时那种控制过度的感觉。听起来很真实。”

黄少天一时间没回答,他摊开左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按压琴弦,早早就磨出过一层茧,后来时间长了连茧都退了下去,指尖都变得扁平起来。他又缓缓地收紧手指,问道:“我也没有太在意,那是种什么感觉?很真实?我以前拉得曲子不真实吗?还是说,是因为以前的曲子不够放松?刚才我拉的时候好像什么也没想……你跟我讲讲刚才那是种什么感觉呗?”

“大概说来就是……能从你的曲子里,感受到星星。”喻文州笑了笑,又补充道,“别在意,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观点影响黄少天的演奏,但是黄少天却没在意,他反问:“怎么可能不在意啊?不是说好了一起努力吗这么快就忘了?不要紧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害怕影响我,要是那么容易被影响,我现在早就去和郑轩一起转系去专修三角铁啦。”

“三角铁?”喻文州笑了出来,“怎么会和三角铁扯上关系?”

“郑轩,就我一室友,以前高中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这个人超级怕麻烦,而且修的是大提琴,以前上下学带着都特别不方便,他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学一个轻便的乐器,然后我们大家就给他推荐呀,什么长笛啊单簧管的都来不及了,那就只能改学三角铁了啊!结果他还特当回事儿,上了大学以后还专门跑去问有没有三角铁的选修。”黄少天说起室友的囧事就挺来劲儿,“后来没找到,他还写信到校长信箱去问,为什么没有三角铁的选修。说这非常的不公平……哈哈哈哈哈。”

“然后呢?”

“当然是没回复啦,然后那年他生日我们就给他买了个三角铁,当时他的表情,太精彩了。”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把琴弓拧松了,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天气不错,但是星星却不多,远远的能瞅见一两颗,可怜兮兮地自己闪了闪,一片云飘过来,转眼又不见了。

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了喻文州所说的问题所在,演出时面对的是众多台下陌生的观众,为了表现,为了演出,或者为了许多其他的原因,难免会和平时练习的情绪不一样,但音乐无疑是异常诚实的,它会很直接地反应演奏者的心态,或许他是不想把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那么多陌生的人面前,或许是他控制过度已经成为习惯,时间长了,就慢慢忘了自己最放松的状态下,是个什么样子了。

他的确是对自己的演奏有着超强的控制欲,他想要达到哪一种效果,想要怎么营造氛围,想要怎么来表现,他想把这些都归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所以他的控制越来越精准,达到的效果越来越好,可是同样的,也越来越没有那么的真实。

“即使是海菲茨,也会被批评说演奏过于冷酷。”一段安静的沉默过后,喻文州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说,那声音融在夏天夜晚温热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柔和,“他们说他把禁欲主义带入了音乐,显得不近人情,一点也不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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