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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Rubato自由节奏的

当食堂的餐牌里再次出现了绿豆汤,学校的超市再次挂出了去年没来得及卖完的蚊帐的时候,一个喧闹而热气蒸腾的夏天就算正式登场了。

往年与夏天相关联的,通常都是期末考和放暑假,但是对于黄少天这一届的学生来说,今年夏天要考虑的主题,却只有要毕业了。

学校的乐团每年都有毕业答谢演出的惯例,因此他们每一个乐团成员,在准备自己的毕业演出的同时,还要抽时间去乐团的排练,换作往常,这堪堪卡在期末与放假之间的排练肯定会让不少人叫苦不堪,练习的时候总会间或偶尔不约而同地向指挥递过去哀怨的眼神,但这一次却没有,甚至排练的时候都没有人是卡着时间到的——所有人都像是有着什么不言说的约定似的,早早都聚在了排练室外面,哪怕钥匙还没拿到进不去只是站在外面聊天,都觉得乐趣无穷——因为他们都知道,剩下的排练的次数,一只手差不多就数的过来了。

说来也奇怪,参加乐团这么久,中间他们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排练与加练,也参与过不知道多少场或普通或重大的演出,那些记忆早就在无数相似的曲目或者练习里被淡化抹平,渐渐混成一团,仔细想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刻骨铭心的大事件——他们这一届乐团成员关系都较往常更亲密些,于是那些往届里会出现的乐团明争暗斗的八卦消息都没了来源,竟是显得平淡许多,非要拉出来说,反倒是每一次大演出之后团长带着大家去吃宵夜的画面更清晰些。

而现在,那一整个团的乐手穿着整齐隆重的礼服,扛着各自的乐器浩浩荡荡杀去吃烧烤的校园传说,兴许很快也就要到了最后一回了。

然而时间却并不会因为这些对他们来说值得纪念的“最后一次”的来临而放慢哪怕一秒钟的脚步,甚至给他们了一种反而蹿得更快了的错觉。

于是短时间内记忆被无限放大,排练时团长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认真到位的指点,对面席位郑轩虽然总是看起来兴致不高但同样认真专注演奏的神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席位,平时没怎么注意到的细节都一下子变得丝毫毕现起来,像是要把这最后的画面全部塞进脑子里,好在日后才能拿出来反复回想,不至于忘记。

于是这最后的几次排练也匆匆就此揭过,转眼就到了最后答谢演出的日子,他们一路背着琴盒往主楼的演奏厅走过去,西装革履的一群人在傍晚时分的校园里显得异常显眼,不少应该是低年级的学生向他们投来了欣羡的目光,黄少天甚至还听到有人问身边的同学:“唉,怎么人家穿着正装去演奏就像个演奏家,我就像个路边儿发传单推销房地产的呢?”

听到这句话他们都笑起来,这个问题其实无解,唯有交给时间——他们都还记得最开始入学时,第一次要参加正式乐团演出前,每个人穿着那身明明属于自己的正装礼服,却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黄少天叨念了无数遍镜子里的这个傻帽肯定不是我,郑轩拖着他巨大的琴盒,一路念了许多遍压力太大走不动了,徐景熙磨磨蹭蹭,最后在后台被指挥拿总谱一巴掌呼扇进了演奏厅,而宋晓倒是十足十的大心脏——他大大咧咧地往那儿一坐,才发现他连领结都忘记带出来。

这一切都正如那位同学说的一样,那时候的他们,简直像一群跳脱的大猴子,上蹿下跳小打小闹无所不能,唯独穿上礼服打上领结,却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看上去不是个卖保险的就是推销房地产的,要多违和就有多违和,束手束脚,连脸都不知道往哪边转。

然而时间就这样在无知觉中发挥了它最神奇的力量,它将幼稚变为成熟,将不确定变成明晰,将他们每个人脸上的忐忑不安变成如今收放自如的笃定,于是当年即使穿着最正式的礼服,也觉得自己和整个演奏厅格格不入的少年人,也能够在今天也让别人羡慕地问出,为什么他们穿起来就这么像演奏家的问题。

然而这些问题,却都只有等自己经历过才会知道,提问的同学带着不确定和欣羡走远了,黄少天摆出一副深思熟虑地表情来,自言自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大言不惭地搭着郑轩的肩膀,深沉道:“我觉得是因为看脸。”

如果不是为了乐团最后一点儿集体荣誉感,走在他身后的宋晓非常想动手把他们这个不靠谱了四年的首席揍成一个全音符——滚动起来比较方便的。

他们走到主楼前面的时候,看到喻文州正站在礼堂前同一些老师握手讲话,学校每年都会评选当年的优秀毕业论文,进行大修改之后,再进行二次答辩,原本写论文就是个能把他们折腾得要死要活,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大一回炉重造的过程,更别提再进行一次大修改——而喻文州同学无疑是个例外,他的毕业设计顺理成章地被选作了优秀论文,然后又有条不紊地做了二次修改,现在应该是刚答辩结束出来。

他也是一身的正装革履,站在夏日微风的傍晚里像一棵挺拔的树,有温热的风吹过来,拂过他手里那同届生大多数都不可企及的答辩成绩单,他也只是随手折起来,像是合上了一段不必再提及的往事,同教授道了别,他转过身来看到黄少天他们一行人,嘴边就勾出一个笑来。

黄少天三两步朝他快步走过去,一手拎着琴盒,另一手拉住他手臂,说道:“可算找到你啦——”

喻文州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着回答:“对,幸亏我答辩结束还赶得及你开演,没让你成为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毕业演奏会上拽了一晚上领结的首席……”

大家听他这么说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和往日的别无二致,在这夏日傍晚的余晖里,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在了一片落日熔金里。

主楼的演奏厅是学校最正式的演出场所,这一次的毕业演出也是筹划许久,各方面都已经准备充分,乐手们三三两两坐在后台等着演出开始,黄少天却没有随着他们一起直接进去,他和喻文州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走廊的玻璃窗被夕阳的余晖衬得一片金黄剔透,旁边还有休息用的长椅,黄少天放下琴盒坐在那里,喻文州站在他对面,微微欠了身帮他重新系领结。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第一次参加乐团的演出也是在这里。”黄少天微微扬起脸看着喻文州,轻声说道,像是害怕惊起了这幽长走廊中那些经年已去的回忆似的,“那时候我站在后台虽然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对劲的,但是对马上要上台第一次作为乐团首席来演奏这个事儿,期待的不得了。”

那时候他想了很多事情,但是如今却早已回想不起来,但异常坚定,永不会忘的无非也只有那么一件。

“那时候我想,等我毕业的时候,我一定要做那个最优秀的弦乐系毕业生,来这里做答谢表演。到时候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他们都会在下面看我的演出,他们会很得意地告诉别人,哎你们看,那个首席,是我认识的人啊。”

想要成为所有他爱的人的骄傲,就必须先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不让自己失望,才不会辜负别人的期望。

喻文州的手指缓慢地摩挲过洁白的领结,他闻言笑起来,同样轻声回答:“这么看来,你的愿望实现了。”

每年出国深造的学生多得无法计数,但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往世界上最顶尖的学校进行继续深造。而弦乐系有才华的人同样许多,现在将要作为乐团首席去进行毕业演出的,却只有他一个。

喻文州以前想,大概这个人也是和他一样,在那些过去的无数日日夜夜里,将那个压于心底的愿望反反复复于心底默念无数次,深夜辗转反侧的时候,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户照在脸上的时候,觉得孤独而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都不曾丢开过,所以才将那些曾经尖锐的,分毫毕现的棱角在数不清的自我确认与激励中磨成圆滑。而事到如今,在那些愿望看似已经达成的时候,才能显得这样的平静。

“但是那时候我可没想到……”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没想到到时候台下,还会坐着一个……”

他一时词穷,拖了老长的调子却没说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也是了,未来的事情永远都是无法预料,就好像一年前的这时候,他还想着说不定自己能就这么顺风顺水地保研留校,继续在这个熟悉的校园里坑着那些他熟悉的人呢。

他从未预料到与喻文州的相遇,便因此而显得更为珍惜和宝贵。

“坐着我吗?”喻文州挑了挑眉,帮他调整好领结,又索性将他的领子连同衣襟一并整理了一番,他帮他拍去礼服前最后一点零星褶皱,手顺势搭上了他的肩膀,笑道,“这个你不用考虑好,因为即使我现在不认识少天你,毕业演出我也还是会来看的……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坐在台下,想的应该就是,这个首席为什么连领结都打不好呢?”

“喂我说喻文州,谁说我不会打领结,那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而已!我怎么记得最开始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说我那个举动很特别很有个性呢!这变得也太快了吧……”黄少天一边抓住他停在了自己耳边的手,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

喻文州不答话,却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明摆着就像是在说,少天,刚认识的时候的话你也信吗?

但好歹他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喻文州笑了一笑,随即轻轻扯着黄少天的领结把他拉近自己,俯下身去亲吻他。黄少天也毫不示弱地揪住了他打得整齐妥帖的领带把他往下拉得更靠近自己,嘴角却弯出一个笑来。

那亲吻落在眉心,扫过微微颤动的睫毛,缓缓一路向下。唇齿相贴之前他听到喻文州近在咫尺的话语,那和他心底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呼应起来——

去吧。

那是他的舞台,他的战场,他所有的故事与选择开始的地方。

走廊幽长昏暗,窗外投进来几缕夕阳的残晖,将两个人的身影笼进一片暧昧未名的暖光里,他们在楼梯转角分开走,黄少天走进后台,明亮的灯光一时间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大家都在自己习惯的那个位置,一时间像是这四年的时光从未流转,每个人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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