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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船总在黄昏,紫金山下秋意萧瑟,比起终南山的初夏,风更薄,云更高,天更浅。

“临安,昨晚……”

“我知道。我相信。今早是我小人之心,荆州兄,你见谅。”

小耗子咬着牙站在远处,一言不发。

习惯了聚散的顾倾城,因为很久没有经历聚散,此刻便不习惯了。

夜半钟声到客船

跳板已经抽回,木浆声起,一个黑色的影子跳进了江水,一团青衫冲下了码头,撞进那个黑影里面,相拥成石。

天地苍茫,江湖如白练,飞鸟相与还。凉风裹挟着枯叶悲鸣,江水中的两个人眼看就要被上涨的潮水吞没。码头上的一袭灰色长衫在风中撕出心碎般的声响。

最后只剩下一个青色的小身体倒在浪花里。

“儿子,回家。”灰衣人一把捞起浑身发抖的孩子,横抱在手中,大步流星,赶回了每个房间都烘着炭盆的小屋子。

小爪子死死地扣在他腰间,湿漉漉冷冰冰的身体靠过来便不肯离开,一盆热水打翻在床上,将他也泼了个透湿。低头亲了亲那张沾满水渍的小脸,正要挣开了去换衣服打水,那边就缠了上来,缠死了不肯放手。

像被潮水留在沙滩上暴晒而亡的海蜇。

“别扔掉我。”

再一次低头亲了亲他,贴着耳朵说:“那当然,你要给我养老送终。”

“为什么不是你给我养老送终!”这死孩子,什么时候都要抬杠。

“好好好,那我们一起死。”

刚要把收拾好了还赖着不走的顾秦踹下床,一眼瞥见他恋恋不舍的悲哀目光,心头一热,抓过来塞进被子里,四肢并用抱紧了他,长叹一声,突然就掉了泪。

小顾秦,放不下,就别放下了。

被勒得透不过气的孩子憋足了劲终于转过身,凑上来亲了亲他的眼角,又亲了亲他的脖子,埋下头自顾自睡了。

看着睡梦中笑得睫毛轻颤的顾秦,赵临不愿猜测这是因为梦里见到了谁。

第二日清晨,船已开进运河,暗潮少了,船更稳更快,迅速离开了这条水道在设计图上的终点,不过也不可惜,这个季节,哪里来的琼花。

地方官没有随意进京的权力,但夏荆这个地方官甚至连直隶的上级都不当真,进京也就容易得很。船上大多数人是商贩,这年头世风日下,商人也穿起绫罗来了,夏荆暗暗感叹,通身云锦,也敌不过一条犀带。纨绔子弟天生擅长交朋友,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快到海河的时候,夏荆已与船上的大部分人说上了话。可惜还没来得及称兄道弟,旅程就到了终点,夏荆摸了摸怀里的玉牌,背起包袱就跳了下去。在船上的日子久了,一下地就腿软,晃了几步才找回正常走路的感觉。官驿没法住,就赶紧就近找了个干净的客栈,倒头就睡。

见到玉牌的首辅却没有喜悦的神色,夏荆有点丧气,小声说,看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很要紧,”首辅的眉间凝固了一层严厉,缓缓说道,“宁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就是一个戏子,秦淮河上人人都认得……那个人是……他?”夏荆先是惊得好笑,小耗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身份,继而反应过来叔叔说的是谁,心头一紧,声音不由地降低了,小心翼翼地不敢出气。

首辅摩挲着玉牌,半晌无言。

找了你这么久,折腾得上上下下不得安宁,你终于送上门来了。

元启二十三年九月初八,高祖驾崩。遗诏,废黜太子,长兄裕王继位。次年,改国号崇明。前太子赐封宁王,远驻江西,终生不得回京。次子景王守钱塘。三年,景王作乱,直犯长江。金陵一役,景王战死。当月,宁王自废身份,流落江湖,再无音讯。

金殿上的人却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景王原是跟他最亲的侄子,当年欢欢喜喜地去了钱塘,还说江南风物远胜京畿,请他回去他也不愿,到底还不是造了叔叔的反,打打停停,闹了八年,被一张软弓随随便便夺去了性命,据说那一箭是从右眼射入,贯脑而出,当场不治,死相极其骇人。

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废太子要是手里有兵,恐怕会反得更早更凶狠吧。

十五年了,从你爹,也就是我弟弟的葬礼开始,你恨了我十五年,我怕了你十五年。我早就不想再忍受这种惦记,哪一天我才不用再分神管你这个不成器的侄子,哪一天你我才能够解脱。大侄子,前太子殿下,是死是活,你给我个准信儿。

元启十四年春,太子出阁读书,帝师连赞“胸怀丘壑,聪敏非常”。高祖满心欢喜,以为帝国有后,却不想这孩子从小过惯了宫外的自在日子,少年人突然拘束起来便免不了心生逆反,天天装模作样地之乎者也,写出来的文章却总是一派山野之气,不成体统。下了课,呼朋引伴打打闹闹,成天想往宫外跑,好几次竟溜到了山海关,被守关的总督看破身份,才不得已垂头丧气地回来。

实在没有个帝国继承人的样子。

高祖嫡子有二,太子居长,底下有个小两岁的弟弟景王。十来年间,庶出的几个儿子夭折的夭折,戍边的戍边,京城里只剩下了太子和景王。元启二十年,靖王守蓟州,战死。高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老了十岁,健康急转直下,话也不肯多说,沉默久了就红了眼眶,念叨着死去的孩子们,再看一眼从进宫起就不着调的长子和天真烂漫老是长不大的二儿子,摇头叹息,垂首不语。

两年后的端午,一家人团团而坐,谈笑风生,景王搂着高祖笑道:“阿爹,你的君子心其实……阿爹不会生气的……是哥哥偷的,他说,花栽在盆子里,接不到地气,长不好。”高祖无言而笑,被召回来赴家宴的裕王接口:“那不叫偷,那叫陶潜风雅。”太子听了,幽幽叹气,收了笑容,盯着脚尖说:“何处是南山……”

高祖虽然没听清这句话,但看了儿子的表情,笑容还是瞬间消散,换了无奈和担忧。

裕王转着手里的茶杯,微笑着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两个侄子。

第二年,高祖病危,托孤长兄,溘然长逝。

还是裕王的他送两个侄子出城,废太子握着弟弟的手,眉心微蹙,一字一顿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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