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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码头没一会儿,便是江堤与江岸的交接处。李淙望着杂草丛生的江岸,不由得想起把萧弦从江里救上来那日的事,怕背上的萧弦闷得慌,便开口闲聊似地道:“还记不记得你落水那日?……整个人都泡在江里,真把人吓得不清,若是少瞧一眼就救不着你了……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投江了呢……”

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畔,话语里平静无波,仿佛讲得都是别人的事似的,可萧弦知道,从自己被救起至今,他眼里的担忧和关切就没有少过一分。

自己欠他一条命。

虽然这身体并不是自己的,可是如果没有李淙,他或许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穿过来,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萧弦攀着李淙的颈子,头埋得低低的。李淙感到肩上一沉,以为萧弦瞌睡了,于是道:“还有半个时辰,累了就睡一会儿。”

“哥。”萧弦没应声,只是闭上眼,低声喊了一句。

“嗯?”李淙应道,尾音带着疑惑微微上扬。

萧弦却并没有说什么,静了一会儿,又咕哝道:“哥……”

“嗯,在呢。”原来是梦中呓语,李淙以为萧弦已经睡迷糊了,却还是耐心地一声声应着。

听着耳畔的应答,萧弦蹭了蹭李淙的颈窝,心里却止不住难过。他不知道这一声哥哥,究竟还能喊上多久?

胡思乱想了一路,等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了。

新盖的屋子与李淙先前说的一般样,在香案旁的墙上开了扇门,临着外屋建的,看着比原来的内屋还要宽敞些,衣橱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墙也刷得雪白。

李淙把萧弦抱到木榻上躺好,刚想开口,萧弦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起来,问了才知道赵儒秋根本没给他准备晚上的饭食。

李淙蹙着眉嘀咕了赵儒秋几句,萧弦笑笑,没有说什么,想起自己说了那句“我不走”之后赵儒秋不假辞色的辱骂和自己针锋相对的顶嘴,吵成那样还给他饭吃就怪了。

李淙望着萧弦微微上弯的唇角有些愣。看他之前一直绷着脸,现在倒莫名其妙的笑了。可自己似乎没做什么很好笑的事吧,这孩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李淙默默摇头,站起来就要出去给萧弦弄吃的。哪知他才转身,萧弦突然伸出手,猛地拽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李淙。”萧弦抿了抿唇,一字一顿地喊了一声。

自己的名字当然不陌生,可是这两个字从萧弦口里喊出来,却非常的陌生。

李淙皱着眉回头。不熟悉的语气,奇怪的神情,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皱着的小脸上甚至有一点的……怨。

李淙眼皮跳了跳,直觉萧弦不太对劲。

果真。萧弦默不作声地静了一会儿,而后抬头,有些苦涩地笑道:“李祈川李中郎,是吧?”

35、第三十三折怎堪相离

榻边的窗没关得严实,泄进一丝凉风,寒意刺骨,一如李淙倏然变得阴沉的目光,斜斜地瞥过来,激得萧弦一阵战栗。

李祈川李中郎。

记不清究竟多久未曾听人这般称呼了。朝中官拜中郎将的何其之多,居其位时再风光又如何,从云端跌落泥沼,别说三五六载了,过个一年半月,还有谁记得?连自己都以为早已无关痛痒,可未料才短短六字,入耳却若响雷,勾起的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为人称颂的佳话,而是满目血色的回忆。

李淙侧身瞪着萧弦,下巴微微上扬,脑子里不想认更不想否认的念头让他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愤恨。他怎么知道?谁告诉他的?他凭什么知道?早就过去的事情,不提不好么?为何偏偏不肯就此作罢,不肯放过他?

而突然袭去的手快过了几欲脱口而出的盛怒责问,颈间突地一阵扯痛,萧弦身子猛地一震,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刚还笑着说要出去给他弄吃食的人突然回身,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蛮横的力道扯得他几乎离开床榻。他不信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哥哥会对他出手,可现下的境况让他不得不做会挨打的联想。所以他不敢闭眼,怕一闭眼,随之而来的便是毫不留情的教训。

那双扼在自己颈间、仿佛随时都能要了他命的手,是一双杀过人的手。紧咬的牙关仍旧残留着些许隐忍与克制,微颤的双唇似是再过一刻就要诉出不留情面的话语,而紧紧盯住他不放的眼中,则是真正被人刺中伤处的狠戾。

萧弦突然觉得怕了,比那天在山中遇见的野猪还要让他害怕。他忘了就算重伤残喘,也还是凶狠的豹子,可以妄自菲薄,可以自欺自嘲,却绝不容人置喙半分,更遑论让人把血淋淋的伤疤连皮带肉、不留任何余地地揭开了。

谁没有点过去,没有点不想让人知道的往事?莽莽撞撞欲旧事重提两相对质,必定将从前李淙告予他听的全部推翻,个中牵扯的岂止是自己一个人。他既费尽心思隐瞒,无论是有难言苦衷还是另存歹心,心中定是有个打算的。而自己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本也就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现下这种境况,不管不顾地挑明一切真的好么?

时不过眨眼间,心中思绪已过万千。萧弦后悔了,比起希望知道真相的迫切,他更害怕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李淙。也是他太过肆无忌惮,那人不过给了点吃的白养了他几月,便让他就此放下了防心,都不知该说自己单纯还是蠢。但看样子似乎已经晚了。所以萧弦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剧痛的来临。

只是此刻眉头紧蹙、仿佛有无数恶言要出的男人,在僵持了许久之后,仍旧没能开得了口。李淙回过神,眼里撞见紧抿着唇,满目委屈惊恐的萧弦,心里突然一痛。

所谓的迁怒,便是如此吧。不过一个十几岁的黄毛孩子,懂些什么呢。况且寻常人家对高官皇族之类总是存着些许羡嫉的,没尝过那种居于人上的滋味,怎么想都是好的,一时多嘴几句,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加上前阵子一直呆在赵儒秋那儿,赵儒秋那人向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定是说了什么可疑的话引得他东想西想,才忍不住出言试探的,自己用得着这么草木皆兵么?

李淙紧了紧指节,苦笑一声,终是松开了手。饶是无意,突然撤去的指尖毕竟带了些许力道,将萧弦摔回榻上。萧弦脱了力,手肘磕到床板发出咚的一声,疼得他龇牙,忍不住委屈地抬眼寻李淙,却见那人已转过身去颓然地扶住额头,不再看他一眼。

室内滞了片刻,仿佛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李淙用力按住额角,猛地甩头,似是想把脑中纷乱的记忆统统甩去,独自陷落纠缠,静了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绪。

萧弦亦愣了许久,待得望见李淙抬脚要走才寻回神智,而心中对李淙异状的担心早已胜过了对自己身份的忧虑,想也没想便掀被子下榻,赤着脚哒哒地跑两步追上人,扯住李淙的胳膊,慌道:“哥……哥!刚才那……是晌午的时候赵大夫看我太闷了,跟我说着玩的。也、也没说多少,就说了中郎将……那些……”

听他再提,纵使心中不快,也已决定就此揭过,李淙甩了甩胳膊,想让萧弦松手,可萧弦见他仍旧闷着头不声不响的模样,指下不禁越拽越紧,一声比一声急道:“哥你不喜欢,那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

吵吵嚷嚷的声音搅得脑袋浑浑噩噩,李淙不耐地转身,正欲开口,低头望见地上赤裸的双脚,心突地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拂开萧弦纠缠不清的手臂,指了指床榻,道:“回去。”

手被扯开,萧弦小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李淙熟悉的背影。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上。没有满含担忧的责怪,也没有如往日那般抱他躺回榻上。第一次这样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晾在原地,直到木门吱嘎一声缓缓合上,将那人阻隔在外,心里仿似突地失了什么东西,空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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