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够了!」崇嘉一声断喝,气势之慑人连为他添茶的侍卫都吓得魂不附体,马上退立一旁。
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你苏清凌何等身分,敢公然对皇子决策指手画脚!「什么羌人犯境,纯属无稽之谈。阜匪军闹得满城风雨,不过数百里之隔,难道要放着几万兵马吃闲饭吗?陇裕关天堑羌人大军还能飞度不成?」
苏清凌毫不退让,连面上神色都不曾改。「天险只是屏障,绝非万无一失。调动边疆屯兵乃是下下策,首先应派遣良将,妥善分调两郡驻军,再从武关星夜兼程急调三万兵马……」
崇嘉一巴掌打飞了案上纸镇,神色冷极。「看在六弟面上我才见你,却不是要听你这堆废话!从武关调兵?兵还没到,巴蜀就沦入贼寇手中了!苏书令史,趁我还没下令把你绑起来治罪,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苏清凌颓然从兵部总衙出来,已是飞雪满天。
这场战事究竟会如何?人力有时穷,并非所有事情努力便会有结果。
时机已近,若太子崇嘉继承皇位……可是天下百姓之福?但太子亦难成仁君,斩杀卢启善的祸事便起于他的狂妄无情。六皇子虽是继承大宝不二人选,但天不我与,又有何用。
自古志在皇权者,有谁为江山社稷、万千子民花过半分心思?光顾着一己帝王业,哪管脚下累累白骨寒。
苏清凌一声长叹。贤相吗……六殿下,我怕是要有负你的期待了。
朦胧橘光从纱罩中透出来,映着纱屏绣的彩蝶,在墙壁上投下暗影。
琅环坐在桌前,凝视着床上沉睡的杜衡。第一次看他累成这样——七天没回来,满脸疲惫不说,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一进屋倒头就睡,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
「唔……」揉揉酸涩的眼睛,杜衡看到琅环,惺忪一笑。「没睡吗?」
「醒的早而已。」琅环回以一笑,谎话说得毫不露痕迹。「公子休息得可好?」
「嗯,几天没合眼,实在扛不住了,睡一觉真舒服。」杜衡爬下床坐到她身边,从桌上摸块点心就着凉茶大口吃起来,像个饿鬼投胎。
从很久以前,杜衡就睡不实,夜里常看他在的隔间突然点亮灯烛。琅环问起,他说作了梦。她问是怎样的梦,杜衡却笑了,摇摇头,说虽是好梦,但都是些旧事,徒增伤感罢了。每每作了这样的梦,他眼中总会多几分阴霾。
「公子明明可以逍遥度日,却辞了状元进宫当太医,是想救六皇子性命?」琅环眼中跳跃幽明灯光,映着他的脸。
杜衡淡淡垂下眸子,点心也食之无味的放回盘子里。
「七寸草这种毒服后,会瞬间穿透胃壁溶入血脉,一旦中毒,终生难解,常服或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我只能边帮他解毒边继续给他喂毒,后果如何尚不知晓。昭贵妃对华妃的仇恨不会消减,太子又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我想护他一世周全,谈何容易。崇临的命悬在那,就像这灯一样。」杜衡说着,移开纱罩,呼一下吹熄了烛火,余烟飘散。「……我很傻吧,一点用都没有。」
琅环起身推开窗扇,朝阳如血染红天边。「我所认识的公子,从来就不是聪明处世的人。不然,也不会找上琅环了。」
五年前,琅环还是廷尉赵瑞的妾氏。赵瑞乃是相国朱懿的得意门生,仕途顺遂、春风得意。不料朱相死后,树倒猢狲散,闵世贤借机扫尽朱相一党,太子也趁火打劫铲除异己。赵瑞被贬入奴籍,琅环和另外三名妻妾都被卖到妓院,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因着精通琴艺诗赋又美貌过人,琅环很快成了凤栖楼红牌。
她幼时便患有心疾不能生育,也自知命不长久,推了很多求亲之人,远嫁京城做了个小小妾氏。卖进凤栖楼后,也不曾告知任何人自己的病情,每天必喝调理心脾的附子理中汤也再没服用过。琅环依旧打扮得明艳,也笑得妩媚,但眼底早已无心。成为头牌后,琅环便只陪客不卖身,赋诗抚琴一助酒兴,聊度时日。
三年前寒食节,贵为九卿之一的李奉常在凤栖楼宴请一众官员,琅环在座陪酒。大厅里人声鼎沸,舞乐欢歌不歇,喧嚣到极致时,反有种奇异的静谧感。淫声浪语早习以为常,党争黑幕也毫不新鲜。琅环只是淡淡笑着,一杯杯饮着酒。她有心疾原是不能多饮的,那天却莫名想喝,平日觉得过分甜腻的百花酿滑过喉咙却有股清冽之感。
那李奉常年已六十仍色心不死,亲上琅环的脸,舌头湿滑的舔着她的脖子,吐在耳畔的气息充满了酒臭。琅环痒得咯咯笑了起来,举起手中酒杯突然泼了李奉常一脸。看着他湿答答的震怒面孔,琅环笑得更加开怀。
在座众人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鸨母见闯了大祸,哭天抹泪揪住琅环要她跪下请罪。琅环却敛了笑容立在一旁,神色依旧淡然。
她这辈子活得太累,何妨痛痛快快来一次糊涂狂醉。
「李大人,名花虽美,奈何有主,杜衡薄酒一杯代为赔罪。」
抬头看时,一个身着绛紫丝缎深衣的俊美男子挡在她身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衡!你、你放肆!」李奉常怒气冲冲,拍桌站起来,全身抖得厉害。
「琅环痴情,心里除了我容不得他人。李奉常一向好肚量,想必不会计较。春宵苦短,美人我先带走了。」那杜衡满脸邪魅笑容,放下杯子,无视众人,揽着琅环就往内院走去。
杜衡大名琅环自是听过,来凤栖楼的大小官员口中常提的风流浪荡子,仗恃一张俊脸和小聪明夹在太子和昭贵妃间摇尾乞怜的狗。如今一见,行事作风果非常人,不过小小太医居然敢当众开罪大卿,胆量着实不小。
琅环冷冷道:「请放我下来,小女子并未求大人帮忙解围,不必多管闲事。」
「你想着,反正心疾深重时日无多,随心所欲一回也是快事,对吗?」杜衡了然一笑,面色有几分愉悦。「你倒是个怪人。可惜遇着我,你的阳寿便没到头。」
琅环惊讶已极的抬眸,正迎上杜衡投来的视线。「下次唇脂涂得重些,被酒冲掉后,紫得吓人。」
心疾重的人嘴唇多泛青紫,因此被他发现了吧。究竟谁才是怪人?一个厌世的烟花女子,根本不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庇护关爱。
自那天后已三年,杜衡依然在她身边。他曾说过自己这条命记在他的帐上,他不会放弃,琅环也不能放弃。他亦说过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红颜知己,最好的朋友。琅环只是笑着,没有回应。
她想当的,并非红颜知己。可她知道他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她也没资格再去求。杜衡的心,除了那个人,已容不下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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