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蓝布帏幔的双人暖轿缓缓从街上行过,毫不惹眼的素轿绝难想到是皇子出游。上清观位处京城西边,路程有些远。轿顶落满了雪,轻覆着一层白。
难得来到外面,小安打着把伞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
轿子里,崇临抱着暖手炉、裹紧狐裘,撩开帘子向外望。「雪下得更大了。」
「殿下,天这么冷,身子没事吧?」苏清凌压下布帘,将风雪隔绝在外。
「我说过了,没人的时候用不着敬称。」崇临莞尔一笑。「好像快到了。听说往年这时候观里都办太常祭,可惜今天下雪。」
半盏茶工夫轿子停了,小安掀开轿帘扶主子和苏榜眼下轿。
上清观是京城第一大观,因修道人讲求清静无为,上清观规模虽大,建筑却并不豪奢,反有种古朴之风。微旧的朱漆木门大敞,两侧有几个冒雪卖东西的小摊贩。
崇临饶有兴致的向其中一个小摊走过去,小安忙打了伞追上——是个卖木质面具、铜铁刀剑、马尾拂尘等物的摊子,崇临拿起一张青面獠牙、头顶犄角的面具端详着。
「这位客人好眼光啊!」大雪天难得有生意上门,摊主喜形于色,唾沫横飞地介绍,「这面具是小人在象郡购得,据说不是中土的东西,可是件宝物呢。您看这木纹、这彩漆,可是有年头的货色了……」虽然摊主说个不停,显然并不知这面具的来历及角色为何。
「般若吗?」苏清凌在一旁轻声说:「记得般若在佛教中代表智慧。」
崇临点点头,没想在这道家地方竟看到此物,不由心生感慨。「一个人太聪明并非好事,往往会钻牛角尖,徒增烦恼。但般若有了脱生死、超凡入圣的大智慧,虽面目可怖,却令人羡慕。」
把面具递给小安,崇临便同苏清凌两个人进了观门。小安付了钱,懒得理会啰唆不停的店主,将那面具上下看了一番,噘起嘴嘟嚷。「什么破木头,又丑又吓人,还大智慧呢……」
上清观分玉皇、七真、邱祖、纯阳等大大小小三十多殿阁,平日香客往来不绝,香火极盛。今天有风雪,来敬拜的人少了许多,倒显出几分修道地的清净来。
崇临在三清尊像前拈香跪拜,好长时间闭目默祷,不知在许什么愿。苏清凌在一旁凝视,心中疑问很多,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些天崇临一直在笑,看起来十分快活,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让他极为担忧。
阶兰宫初见,六皇子气度不凡,言谈间颇有风仪;昭德殿早朝,他句句珠玑,慧心暗蕴,不露痕迹于风暴前力挽狂澜。但病榻之上的崇临,却有着意外脆弱的一面,常握住受伤的左手背出神,明明就坐在身边,心却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徘徊。
而如今的他像是对一切都放弃了而不再介怀,只静静等待某个终局的到来。
拜过几个大殿,崇临拉着苏清凌到玉蟾阁求灵签。摇了几十下,一支竹签探出来掉到地上。
「殿……崇临,你相信因果天命、吉凶顺逆?」苏清凌原先不通道佛神鬼,这世上作恶之人享尽荣华、逍遥老死多不胜数,而良善好人含冤受屈贫病早丧更是平常,求天还不如求己。
但高中榜眼后短短时日,见识了这么多无奈的人和事,苏清凌突然觉得也许冥冥中天意早定,渺小的自己根本无法改变命运。
拾了竹签站起来,崇临笑容清浅。「蝼蚁之力怎能胜天,越想要的就越难求。大概,人总要孤独来去、两手空空的。」
解签桌前排了长队,大姑娘小媳妇来求问姻缘生子、老人儿女来求问驱灾祛病;商人学子来求问名利福禄……一张张脸写满期待与惶惑。
「善福寿,您这签……」解签老道人依着崇临手上灵签寻得对应签文,却沉吟着半晌没言语。
「请但说无妨。」
「生年如朝露,零落随转烛。纤手拈香来,枉使燕啼妒。至亲缘相浅,同檐亦殊途。莲开不并蒂,寂寥岁寒暮。」老道捋着长须道:「依签文来看,公子有一大灾三大劫。一大灾生年苦短,命难长久。三大劫天资过高横遭嫉恨,至亲生别难以相见,思慕之人不得长随。真是下下签啊。」
怎么会这样……苏清凌忙问:「可有解法?」
「善福寿,此签乃是极少见的死签,无解啊。」老道摇摇头,似是很惋惜。
崇临转头望向外面漫天飞雪,喃喃自语道:「不得长随吗?原来是这样……」
第九章
仅仅几天之隔,战局便传来颠覆性变动的消息。北羌部落首领拓拔圭看准关西营空虚,领兵五万越过天堑发动夜袭,一举端掉西营,坑杀数千驻军。
关东营离此只有百里,其时虽见信号烽火,但主帅吕骞临危怯阵,闭关不出,只派人向九龙求救。羌人兵多势重,又占据关西营地势,分兵石渠两方夹击,攻防皆利。关东营进退都无所适从,骤然横断,已处在羌人势力范围中成为孤岛。营中军心大乱,连夜逃跑者亦不在少数。
九龙驻兵营不过一万余人,且为牵制巴蜀暴乱而营内空虚。主帅赵洪涛自知前去救援无异羊入虎口,又怕没有行动遭事后追究,便集合分散各处的兵马赶赴国境结成防线聊作姿态。
而数日一直沉寂不动的阜匪军也趁此时开始行动,从安岳、兴邑、叙永兵分三路围攻重镇雅安。
消息传回,朝野震惊。闵太宰和执掌兵部的崇嘉首当其冲站上了风口浪尖,太子一党夹枪带棒,大有论罪当诛、逼交全权的意思。
闵太宰只是惑主媚上、结党伐异的弄臣,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满心思把持朝中权势,同太子争权夺位斗个你死我活。如今正逢紧要关头,竟出了这等事,真同晴天霹雳。而崇嘉更没半点主意,兵部调控几乎全乱。
昭贵妃一介靠美色侍君的女流,书尚且没读几本,哪懂什么军事。此时恒帝病得只剩一口气,若再不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怕再回天乏术。但皇上病重后,皇后便守在身侧寸步不离。绕是她向来处事狠辣,也没胆大到敢公然驱逐皇后。去探病时常是两人互相监视对坐饮茶,气氛紧绷得一触即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失了常序,局面混乱不堪。元老大臣争相退居二线,明称自己绝不抢功,实则是逃避责任害怕担待。崇宁却意外的没什么举动,既不争兵权也没有公开打压崇嘉一党、落井下石。
眼看成亡胜败已间不容发,崇嘉无法可想,只能亲自来东篱宫求助六弟。崇临没再推脱,即刻赶往兵部衙门。到了兵部,他从一众俯首恭迎的官员中扫过去,穿行到人群最末执起苏清凌的手,诚挚道:「苏大人,从今天起,请你在旁协助我。」
眼睁睁见证了咸鱼翻身的兵部众人脸孔都变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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