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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这个字眼令桑青心头怦然一动,脸颊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名字用字普通,简单好读是有的,但被人赞美可是长这麽大以来头一回。

他还要再说什麽,却听到一声掺杂著叫骂的呵斥声,原是不远处的官兵发现了这边的骚动,吆三喝四地过来驱赶聚集的人群。围观的人们即刻四散,桑青欲效仿,刚要张口向那人道别,眨眼的工夫,原先在对方身上的黑裘已经披在了自己身上。还未等桑青说话,瑟珞少年已转身向自己的马跑去。

“啊,你等等……”桑青慌忙想要唤住他,对方却回首冲他笑道,“天冷,你穿得太单薄了,这不行。”

“可这……”桑青忘了自己要收什麽,只能眼睁睁看著他揪住缰绳,腾身上马。少年在马上笑著挥别桑青:

“我叫昌英。青哥儿,若是以後你来格尔沁草原,记得来找我。”

说完,叫昌英的少年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桑青呆在原地,注视著马蹄腾起的黄沙。那一人一骑不断地远去,最终仿佛融进了紫色的晚霞中,消失不见了,可那披在身上的黑裘上似乎还萦绕著那人的体温,将荒漠的冬寒隔绝在外。

桑青没发觉自己的表情正发生著怎样的变化,直到桑瑞提醒他,“呵呵,真是奇遇啊,您说是不是?少爷。我好久没见您笑得这麽好看了。”

“咦?”桑青愕然,表情立时变得不自然起来,还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双颊。

“我笑了?”他不相信地问,得到桑瑞肯定的点头,他却还不能相信。

若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那必然是由衷的愉悦和轻松;但是,在全家罹难、只留下自己一人之後,桑青无论是说话还是笑,内心总是沈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堕回黑暗的深渊──而现在,自己已经能够发自内心露出真正的笑容了?……“少爷?”桑瑞不明白桑青的脸色为何突地又凝滞了,心下却不免惋惜。少爷如果能回复到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充满纯真和朝气地笑著该多好……尽管他知道,这很难实现。

然而,无论桑青承认与否,与这个瑟珞少年的相遇,便如连日阴霾的严冬中见到的第一缕阳光,纵然微弱,却足以令早已冻僵的他重新感到温暖。以後的路,虽然同样会是坚冰弥密布,但他的记忆深处,将会始终有这缕光芒的存在。

只是,因了这缕光芒和温暖,在陌生的未来,自己将会陷入一个难解的漩涡当中,这是现在的桑青所无法预知的──即使他像卫珣曾经吹嘘的那样,拥有占星的本领,他也根本无法悉透任何人──包括自己──那幽深而无常的命运。

日晖渐泯。入夜之後,萧风四起,阴云蔽空,不多时,居然下起雪来。这里的雪不像京城如一片片鹅翎,强风把雪片吹散成一粒粒雪珠。

原先读诗,桑青只道西北沙如雪,没想到,这里雪也如沙。风卷著雪粒吹打得人睁不看眼睛,桑青和桑瑞缩著身子,挤在灌木丛间,希图丛生的矮树枝能削弱向二人来袭的风雪。

昌英留下的黑裘早被眼尖的官兵强行抢夺了去。桑青并没有去跟抢他东西的人拼命,在这里,他终於彻底领悟了父亲教诲的“安分持重”、“莫露锋芒”的真谛──尽管胸中闷苦,心头怨恨,这样做有时却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若由著自己的性情来,这一路,自己都不知死多少次了。

自己的执著,实在是既浅薄,又……可怜。桑青摇头,不无伤感地笑了,不过很快,他又恍然悟到了一些新的道理──其实有时候,忍耐和容让并不仅仅是懦弱的表现,能够忍辱负重而成大器的人,难道不是伟大的人吗?

这种念头一出,桑青胸中豁然开朗,只有到了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於是,思及此,心里除了对於失去奇遇而得的那件黑裘的遗憾,便再也没有任何窒闷、酸楚之感。

桑青又笑了。夜幕之下,桑瑞没有注意桑青的表情,但若他看到了,想必会格外安心。虽然他们仍犯人,仍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饥寒交迫,但是,却有什麽不同了,并且,还在悄然改变著……

第四十回

此时,相隔万里的京城临渊,居然同样下著雪。

卫珣只身立在别院的苑中,垂手握著紫竹笛,凝望著不断落入小溪中,继而消失不见的雪花发呆。数九寒天,他竟只穿著单薄的白衣,发上肩上都已积了一层薄雪。

锦城手里拿了件灰白相间的鹤氅匆匆赶到小院里,把外氅披在卫珣身上。

“王爷,”他忧心地劝道,“雪好像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屋吧,这样下去,您会冻坏的。”

卫珣对锦城的话仿若罔闻。片刻,他的嘴角微微一提,绽出一丝笑容,宛如雪片坠入水中漾起的波纹,转瞬即逝。

“西北疆……大概早就下雪了吧。”他忽然声音飘渺地说了一句。

锦城闻言,心下恻然。思忖一晌,他应道,“……或许,他们还在路上,尚未抵达呢。”

“……或许吧。”卫珣淡淡地随口答道,将手中的紫笛横在唇边。他的十指冻得僵直,活动滞钝,吹出的笛音因而失却了往日的清灵飘逸,听上去平添了几分忧郁。

锦城心里难过,却不敢劝解太多,只好忧郁地在一旁候著。每吹一息,卫珣口中呼出的白气便向上升腾,融化在冷冽的空气中,他身上的温度,也仿佛随著这些白气,不断地流走。

一曲吹毕,卫珣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於由著锦城搀扶,回到自己的寝室中。他坐在榻沿,两眼呆呆地望著通红的炭火出神。

……为了某种缥缈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理由而苟活著,这种人生,究竟要到何时才是尽头?

桑青不理解自己是如何支撑到现在的──雪一直没停过,他和桑瑞的发上、身上到处都挂满细小的冰晶;干燥而寒冷的西北风不断地吹来,桑青的手脚和身上好几处地方都冻得溃烂开裂,膝盖也时时针扎般地刺痛。

他们吃不上一口热饭,喝不到一口热水,每日里,唯一可以取暖的举动就是不停地赶路。地上的泥土冻结成又硬又滑的冻土,不时有人会滑倒摔跤。

一路上,有一些人冻饿致死,其他人──包括死者的亲人,却都无暇哀痛,死者已矣,可他们的生命还要继续,而活命的可能,唯有向前走。

桑青不知是该庆幸自己的生命力顽强还是遗憾没能干脆同那些死者一样永远解脱──除了冻伤和膝痛,他并没有其他明显的不适,路上纵然因为体虚昏倒过三次,但也都在桑瑞的大呼小叫声中苏醒了过来。

既然还活著,他便要继续忍受寒冷和饥饿。不过,眼下,桑青最想知道的是,他们究竟已经走了多久,距离流放地,还有多远。

从季节上判断,他们走了少说也有三个月了;但是,西北的冬天长而奇寒,无法精确地推知当下的时间。在这种全然迷茫、毫无盼头的旅程当中,行人很容易就此倒下,一睡不起。尽管桑青并不想死,也答应过母亲和桑瑞要努力活下去,却也渐渐地要被这种倦怠感俘获。

当他即将沦陷、几乎要彻底放松之时,目的地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桑青呆怔地凝眺著数里开外那道土木筑造的防御工事。它还没有最终完工,不少劳役和士兵忙碌地修筑著。

那道工事,是自己严酷的行役的终结,却是另一个更加漫长、更加了无生趣的折磨的开始。桑青静静地望著,不由泄出一丝惨笑。这新的一次则莫,将会确凿无疑地,以自己的死亡作为终点……“……少爷,您没事吧?”桑瑞注意到桑青脸上异样的笑,心里不禁一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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