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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我需寻一把空前绝后的好剑,方才配得上成为你的主人。嗯,太阿在儒家手里,雪霁在道家手里……天问倒是再好不过,可惜是大王的心爱之物……”他扶着下颚自言自语,双眼神彩熠熠,犹如工匠端详着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

此后罗网中人陆续离开,监牢内只剩下盖聂一人。他觉得眼帘越来越沉重,意识再次陷入迷惘。昏昏沉沉中不知又过了多久,期间时而清醒,时而浑噩,但即便清醒的时候也甚是懵懂,不知为何身在此处,有时连自己是何人都想不起来。有一次苏醒的时间较久,终于记起了前因后果,并发觉一只手臂不知何时从镣铐中挣脱出来,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不喜反忧,心道:我中毒已深,似乎已经不能知晓自己的行动了。或许在不久之后,我会完全失去神智,被人操纵着肆意杀戮,如同一件工具。那样的盖聂,究竟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绝望,如同毒蛇一般,在内心极深处啃咬。它的毒液渐渐侵袭全身,抽干了这具身躯所保存的最后一丝气力。

这分气力与其说是来自于血肉,倒不如说是来自于骨子里的高傲与执念。此前无论遇上多么强悍的对手,置身于多么险恶的绝地,盖聂也从未产生过退缩和放弃的念头。他并非生而无畏,但在鬼谷中多年所受的教导已形成了行动的习惯,惯于将眼前的难题看做一种挑战,一种责任;他不信天命,不信卜算,总觉得无论情形多么于己不利,总有办法为之一搏。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而此时此刻,这种对身心的控制一点一滴流失的过程,却将他送回到了软弱无力的幼年时代。耳边仿佛再次回荡起那些无人回应的凄声呼救,伴随着弥漫无际的血腥气味。

而倘若这一次,举起屠刀的人变成自己,又当如何?

学剑,究竟是为了杀人,还是救人?

或许,趁着自己仍是“盖聂”的时候将“他”彻底除去,才是唯一的救人之道。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中响了起来。

“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我的人情,便能还清了。”

小庄。

师弟向来不喜无聊之言、不做无谓之事。他在大战前夕,从陈地不远千里赶来邯郸,仅仅是为了躲避楚国宗室的暗算么?他所赠予的“七杀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毒药?邯郸未破时,盖聂并没有太多余闲去仔细考虑这件事。直到此刻万念俱灰,挣扎于求生不若求死的境地中,方才隐约悟到:小庄明知自己秉性,绝不可能因为旁人几句话相劝便离开赵国;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暗示他已另有安排了。莫非他早就算到自己会深入敌营,试图游说秦国的将领、主事?的确,当年在漳水之滨,盖聂就做过类似的事,因此卫庄做出这般推测,十分符合实际。而莫非他也同样算到盖聂的说辞不会被对方接受,反而易被擒住刑求,所以赠予奇毒,让同门在不堪拷打受辱之时能够自绝于世?

倘若卫庄的谋划当真如此,已是相当合情合理。只不过,以盖聂对卫庄的了解,他的用意往往比常人能想到的要还要缜密、深远得多;倘若常人用一颗石子打中一只鸟,那么卫庄非要打下两只、三只才罢休。

然而,倘若师弟的原意就是如此简单呢?鬼谷弟子只能死在鬼谷弟子手里。这是纵横一脉引以为傲的传统——如果卫庄仅仅是为了维护师门的尊严,为了弥补无法亲手杀死盖聂的缺憾,才预先布置好这瓶“七杀”的呢?

无论是哪一种,想要知道师弟的“用意”,想要在眼下的绝境之中找到一丝渺茫的机会,唯有以身试药。

他的唇边微挑出一丝笑意,能够活动的左手忍痛摸上挂在项间的玉瓶。

——盖聂被擒之时,全身都被搜过,唯有颈下的“玉坠”未动。实际上,罗网的属下自然不会看漏这个玉瓶,并向其主报告。但赵高却笑道:“无妨,习武之人一般都随身带着些保命的灵药。他若是能自己救自己,倒省去我们许多功夫。”他太过看中这名“剑奴”潜在的价值,也太过相信药酒的作用,才在罗网密如抽丝般的防备中产生了一线疏忽。

盖聂耗尽全力方才捏碎玉瓶,一整瓶粉末尽数洒在掌心的伤口中。灰白的药粉转瞬便已化入鲜血。刹那间,他觉得心口巨震,气息也仿佛猛然中断!

喘不上气的痛苦持续了片刻。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黑点,接着不断扩大,连成一片漆黑。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听见牢室之外传来孤雁凄零的叫声。一个奇怪的念头钻入脑海:

……天气转凉,后山的枣、栗等果实,可以采收了。

盖聂幼年初入鬼谷之时,夜间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那一场胡祸中也被杀死了。

有时是被马刀一砍两段。有时是被蹄铁踩碎头颅。有时是被绳子拴着拖在马尾后面,直到咽气为止。

尸体被胡乱扔在村口。身下还压着许多熟悉的人。有父亲。母亲。邻里。

从此世上再无盖聂。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这乱世中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死的。比之蝼蚁草芥,更不值一提。

他在噩梦中长久未醒,恍恍然不知自己的生死,不禁心生凄惶:活着,究竟有何意义?而盖聂是生是死,对这世间而言,又有何差别?

忽然,与身边僵冷恶臭的尸块不同,他感觉手指触到了什么温暖的活物。他很想一把抓住那件物事,如同溺水之人抓紧手边的一根稻草。奇怪的是,他的手还未动,小臂反而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他只觉浑身一轻,先是上身、后是双腿,先后从尸堆之中猛地升起,有如萝卜被从泥里拔出来似的。躯体明明动弹不得,却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速移动。

师父,定是师父来救我了。

盖聂满心欢喜,张口欲呼,但别说出声说话,连动一动手指、掀一掀眼帘亦是不能。他像真正的死人那般,胸口觉不出丝毫搏动,四肢皆沉甸甸、软绵绵地垂着。但随着身体起伏颠簸,许多不想再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挤进脑内——他想起了公子嘉的玉玦,守军的尸体,夜枭的哨声,剑圣的白衣,赵高的酒,瓶中的毒药。

原来我已经死了。

——如果说先前那处是秦人为了处理城中尸体挖掘的大坑,那么旁边必有士兵看守。为何他们任凭某人将尸体偷走,竟无人出手阻止?

他感到有微风擦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先是平平流动,后又自上而下急掠——可想扛着“尸体”的那人正轻身跃上高处,足下迅捷矫健,不闻丝毫响声。盖聂心中一动:此人身手倒与我相似。

忽然身遭的气流一凝,在某处驻立不动。俄而,几枚刁钻的破风之声连续射出,似乎击中了什么软物,发出极其轻微的闷响。随即清风再次吹拂起来。不多时,身遭渐有湿暖之意,鼻尖钻入一丝淡淡的苦味:似乎是什么人正煎煮着姜根、艾叶等药草。

他觉得身体被放了下来,平铺在地。身下垫着些粗糙干燥之物,应是蒲苇编的席子。不远之处有个暖烘烘的源头,应是煎药的炉火。

一个声音从咫尺近侧——又像从极遥远的天际传来。这是个熟悉到就算当真死了也不会忘的声音。

“他要几时才醒?”

另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答道:“七日。”

“……来不及了。燕丹与我定约,五日后蓟城相见。”

“燕王喜刚愎贪婪,又胆怯懦弱,燕军也缺乏良将精兵,恐怕不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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