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军被迫散居乡野已久,在司马昭敦促下,将个人功夫练得精良,蛰伏中却少得集训。此番遇到的,却是经诸葛亮八卦之法严训的青衣暗卫。当下青衣人不过二三十余,却以少敌多,进退有素,将那近百黑衣人截开。进退如鬼魅,似可一化十,令四周幻化出阵阵淡淡青雾。野草迷离,花香浮动,愈显得凄迷诡异。
司马昭独战青首,本已左支右绌,见总无人来帮忙,应付之间一瞥四周,只见花草柳溪,皆似移位,黑衣人横七竖八倒地不少,不由大惊。
他怎想得到如此纤细柔美的一个少年,居然身负好俊功夫。他一向自认主帅之子,受惯了无微不至的保护,也不自期与敌人近身搏斗,平日功夫大都花在狂想兵书历史之上。此刻独面锋芒,心中躁然,挥剑声声叱喝,势劲力急。青衣少年见面前白光闪动,知他欲仗利器夺人声势,唇边微露冷笑,长剑轻摆,以巧劲挡开攻势。
司马昭见招招都给他拆解开去,自己剑锋明晃晃的,却总是和他身子差了寸许,心下急躁。忽见他露一个破绽,便挺剑他疾刺左胁。不料青首这一下乃是诱招,长剑突然圈转,直取他咽喉,势道劲急无比。司马昭惊骇之下,左身一侧;少年忽地收势,剑背却向他右臂一拍。司马昭半条手臂一麻,宝剑拿捏不稳,被他素手夺去。那剑锋锐绝伦,一时易主,掣肘的却是司马昭。青首乘胜追击,再以剑背击司马昭战马,那黑马吃痛一掀前蹄,司马昭便无法稳坐马上,砰地一声,坠下地来。
他以为今日就要命丧这少年手中,双目一闭,引颈待戮。心中长叹大业未成,若有来世,必要寻仇,让这不知姓名的少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料耳边飘过一阵轻笑,那少年似是懒得理他,纵马从旁跃过,喝道:“青副,且护着马车先走。”
司马昭睁开双眼,只见四骑并出,四名青衣卫一齐围住马车前后左右,唰地一声,还剑入鞘;领头者剑眉英目,纵身跃上马车,余者围侍车边,同时挥鞭。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齐整至极,同时收剑、同时出鞭,只各发出一下声响。
转眼之间,青衣卫已护着马车扬长而去;余下一群黑衣军匍匐在地,喘息粗重,□□不止。
黑衣军们不免又惊又怒,握器的手微微颤抖,喉间低低咆哮。他们原是魏中英悍之士,沙场负伤,全不足惧;但此刻眼前这小小一支兵马,既无旗帜,亦无猛将,一个个青衫飘飘,忽地从乡间冒出来,即令他们大败,简直违背常理,心头都是一团混沌无措。
司马昭过惯了锦衣贵公子的生活,又素爱幻想自己戎装骏马、战功赫赫的前途。不料首次执行父亲派下的任务,居然被一个无名少年击于马下,好容易培养的亲兵,也折去大半。先是盛怒难遏,颓坐地上一时,又难免心灰气丧。
却见领头的青衣少年,一手挟着夺来的宝剑,另一手指尖翻转,不知如何又变出了那支野兰,花遮笑口,仿佛对满地伤兵视而不见。他目送马车远去,方低头抚剑,只见刃上寒光森然,变幻不定,果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宝器,不由低低赞一声:好剑好剑,只惜用者无能,尚不能展你锋锐。心中暗自庆幸,抬了头时,只笑嘻嘻地看向司马昭,道:
“昔日吾师夺‘青釭’于长坂坡,如今我得此秋水宝剑,也算对得起师父一世英名。”
司马昭羞愤之下,心中一凛。原来这少年乃是赵云亲传,自己实是轻敌。听他这话,分明是将自己比作了那没出息的夏侯恩——他本最看不起夏侯氏子弟,仗着裙带关系官运亨通,不料如今却被比作其中最无能之人。他何曾被同龄人这般折辱,眼中煞气浮动,简直要用目光将青首生吞活剥,却又不得,只有森然道:
“你如今既杀不得我,他日再见、必然后悔!”
青首看着他阴鸷的眼神,倒也毫不畏死,原不是那类色厉内荏的人物。不禁略生失望,有心要折他锐气,故意露出怜悯神色,脆生生道:
“司马公子此番败上加败,还有脸于他日见我?似我这般自爱的人,怕是不愿再见公子的啊。”
这一句辱人的话,被他说得似嗔似怒,直钻入众人耳内。黑衣军纷纷低头;司马昭直听得牙齿乱颤,不能自己。
青首却径自收剑打马,星眸回斜,向司马昭深深一望,方才转身,绝尘而去。
数十青衣人,后发先至,势疾如风,卷走马车,转眼间影踪全无。只留一串清笑,渐远渐轻,余音袅袅,回荡乡间。
司马昭恨得手足无措。转头见到自己的黑马,劈手从身边一玄衣卫手里夺过刀,一下将马砍倒。马儿一声悲啼,鲜血四溅,挣扎良久,方不动了。
这匹黑色骏马本系他兄长司马师所有,一日被他瞧见,便念念不忘,软硬兼施地向兄长讨要。司马师向来溺爱弟弟,便即割爱。司马昭得了这马,十分钟爱,一直亲自喂养洗刷。而今它竟阵前失蹄,将自己掀下地来,丢尽了颜面,便觉得再喜欢也是要不得了。当下他见爱马倒在血泊中,想起往日马背上驰骋于河山间,何等豪情快意?不由眼眶泛红,却终究将泪水忍住,整顿残部,垂头丧气,向父亲营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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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首催马赶上青衣卫,再疾驰多时,方命稍停,将小车中人迎出歇息。骑驾马车的青副挥鞭指点,众卫悄没声息地行阵,将马车四面护住,提防追兵。
一白发老夫人从车厢中颤巍而出,见了青首,便要下拜。青首慌忙扶起,还礼不迭,口中道:
“青首来迟,害姜老夫人受苦,此礼实不敢当。”
他缓缓慰言,待老夫人歇息片刻,重又扶她上车。四下查看,见已近汉中,敌军定赶不上来,又思姜母年迈,便放慢行速。姜母坐在车中,青首骑马缓行于车窗旁侧,有心要令她忘了方才恶战,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闲聊,不知不觉间,说到姜维幼时之事。
姜母先被歹众劫走,随即又被救出,忽历生死两重,心情正是激荡。她常年独居,少人倾吐,见救人者相貌清俊可喜,自然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
“凉州一片,常受战乱之苦。先夫当年于一役中不幸离世,留我与腹中维儿,相依为命。
“时天水乡亲怜我孤儿寡母,便请当地名士,教导维儿文武,以求将这一脉香火,沿承下去。
“维儿自幼心性良善、天资聪颖,然因未曾得父亲关怀,思绪虽敏,却不爱言辞,不似同龄孩童活泼无虑。我看在眼里,心中甚忧。
“至七八岁,维儿一日独往先父坟上上香。是夜忽有流星一颗,硕大明亮,自东南天边,坠入荒原;光环不偏不倚,正笼罩维儿周身。
“维儿年幼,何曾见过如此景象?就此眩晕过去。及昼方醒,挣扎着回到家中。我待他一夜未归,正心急如麻,听闻此事,忙煮姜汤喂他饮下,担忧他小小身体,经不住山夜严寒。
“谁知此夜过后,维儿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忽而开窍,武要闻鸡起舞,文把铁砚磨穿,往日执著竟不可比;更逐渐习得人前陈词、察言观色,再不是旧时那内秀的童儿。
“年近弱冠时,天水中已少有人敢称其师,便常荐他向长安去谋前程。维儿却愈发谦逊低调,不求功名,只愿在这天水苍凉之地,不受家国功名之累,修身修心。年少而不受京都繁华所惑,时人深叹其不同。”
说到此处,姜母看看关青,笑道:
“一年年过去,此番诸葛丞相兵至天水,维儿终究按捺不住,领兵相对。世事变化,总非常人可料;维儿如今归入汉室,师从至智之人,我这做母亲的,也再不必操心了……”
青首听得入神。他亦出身将门,身负父仇已有时日,只因种种制衡顾虑,始终不得还报。此时他默然听着,只道姜母年迈迷信,并不甚在意那流星坠地之说,却颇能在脑海中勾勒一个小小孩童,孤身行走于荒地,为父上坟的情景。
再想起他月下执枪的模样,就不显得那样杀气凌厉;忽又忆起他坡下剑舞,便也自觉得明白了其中仇恨从何而来。乱世之中,人生而彷徨,无父从旁教导扶持,更易觉飘零孤独。纵有一身本领,始终难寻寄托罢?
不知不觉间,便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既然身世相仿,将来若有机会,倒可再多闲聊,相互开解。关青慢慢驱马率众向前,心里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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