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在奏对之时,做了更加详细的汇报。现下,年青的官家与左右二相,都已经清楚了岳飞一军面临的险境。刘豫这些日子被岳飞一军的突袭着实打痛了手脚,遭受了自绍兴四年冬淮南败退之后的又一次巨创。一直在恢复元气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但苦于自身实力不足,李成等他所倚重的勋贵无一不是岳飞的手下败将,于是只有向金人祈求援军这一条路径。然而金熙宗继位后金朝的实权人物重新洗牌,他的靠山完颜粘罕势力消融,女真人并不愿意出兵相助。亏得刘豫祭出了在河南旷野之中全歼岳飞一军的诱惑,金人终于派出了四太子兀术,以数万精锐驻兵黎阳,寻衅进击。而刘豫则加紧签发大军,准备兵分三路进攻淮西。雪上加霜的是,韩世忠甫奏报完毕,就有分别从刘光世及张俊军飞驰来得急递送到了两人请求增兵的劄子。探马带来了最新的敌情:说是刘豫大军七十万及金人不知数目,中路欲由寿春犯合肥,统帅是刘麟;东路拟由紫荆山出涡口犯定远进而趋宣徽,统帅是刘猊;西路则屯驻光州伺机而动或截岳飞归路或邀击六安,这路的统帅是有名的军贼孔彦舟。两人兵微将少难以支撑住淮南漫长的防线,到底该如何处置要请求官家急速降下指挥。
形势如此险峻。官家顾不得君主理应保持的矜持,站起身体在御座前来回走动:“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想到朝廷东南唯一可以依仗的部队不过是岳飞一军,而这只王牌此时却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他自己也随时有可能再度被金人追杀入海,他忽然将怒气全发泄到了宰执的身上,哪怕韩世忠还立于阶前。“你们这些臣子整天在朕耳边聒噪恢复中原,迎回两宫天眷,朕听了你们的话。看看,现在倒惹得金人和刘逆的大军一起来攻,七十万呀,”官家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加重了语气,“七十万,就是建炎年间四太子统帅的大军都没有这样大的数目!”
吕祉诧异于官家即使盛怒之下也不忘避讳上国大将的姓名,真是合格的藩篱之臣,无怪乎日后的绍兴和议写出世世代代谨守臣节的誓言。
赵构喘息片刻,以略为平静的语气续道:“朕此时想起当初浮海时候的惨剧,还不免梦魂惊悚。朕看,这次金伪势力大增,不如先行遣散百官,准备好船只,如旧时故事吧。只万务再坏了那许多人的性命。”
自赵鼎以下诸人无不面面相觑。官家竟然是连如何救援都没想,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此等君王当真是数遍青史,罕见匹敌。
赵鼎沉吟片刻,首先道:“陛下不需预做浮海的安排,七十万之数未必为实,让臣试为陛下谋划。其一,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在淮南的部伍,不如暂且退回到江南,张俊依旧屯盱眙,刘光世屯太平州,做保守大江的打算。其二,官家是大宋中兴的根本,焉能以万乘之尊而守国门,车架返回临安是上上的策略。其三,岳飞一军如何区处自是重中之重,臣熟思之后,以为当让岳飞急速措置班师。”
吕祉大怒,赵鼎适才的这番言论完全背弃了昨日与张浚的商议,将他苦口婆心地分析置之脑后,以首相之尊认同了张俊刘光世夸大敌情之言,迁就这两个避敌怯战的懦夫;而强令班师更或铸成日后史浩的大错。(指史浩在孝宗隆兴时,强令吴璘班师,造成丧师6万的恶果)竖儒不足与谋!
赵鼎这番话后,连一直沉默的韩世忠都不禁露出了轻慢的神色。
赵构倒是对赵鼎的提议颇为满意,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打击中清醒,郑重点头道:“赵卿的议论周祥而持重,倒是朕适才思虑不清了。不过岳飞一军的处置,似乎还有可以商量的地方,诸卿有什么尽善之策,不妨一一陈述。”
吕祉轻嗤一声,赵鼎随了官家那点避敌如虎的小心意,自然能讨得官家欢喜。然而张浚依旧垂头做凝思状,他转念间醒悟到张浚不愿意与赵鼎公然对抗的心意。两人毕竟还要共事,为了这些政见上的分歧当面争吵,实在有伤大臣体统,各自上奏当然是另一说。事到如此,他只有替张浚做先锋,厉声阻止道:“官家不可。左相的措置大乖常理。”
吕祉的厉声呼喝着实震动了在场诸人。他跪在丹墀之下,满腔的热血因愤怒而沸腾,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但仍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先从兵力分析说起:“陛下,刘逆不过掩有河南、山东二地,税赋不广人口稀少,平日维持十万正、辅兵已属艰难。纵使刘逆有通天的能为,此回临战签军,也不过再增加两倍的兵力。况且这些乡兵平素既无训练,战时焉能出力,不过摇旗呐喊装个样子罢了。陛下东南三大将,韩宣抚、刘宣抚、张宣抚都是国之干城,上上之选,断不会让这些妖魔小丑比下去的。”他这最后一句其实是间接奉承韩世忠,希望宣抚使能支持自己的见解。
官家这会儿想起来绍兴年跟伪齐打交道的经历,又记起适才赵鼎也说,七十万未必是实际数字,点头道:“吕卿说得有些道理,刘逆想必是用虚词恫吓,收攻心之效,打算着不战而屈我兵。”官家一旦冷静下来,非常乐意显示自己精通军事、天赋英资,“张俊、刘光世都被骗了。然而……”他皱眉沉吟片刻道,“这两人提到,金人的服色混杂在伪齐的人马中,奔突前进。”
吕祉见官家部分同意了自己的论断,心知选对了突破口,正确的分析会让官家对自己产生莫名的依赖,就像每次沿边有警官家非岳飞亲到终不安心。“刘逆既然敢打出七十万的名号夸大军势,也就能变异服色伪做金兵。何况兀术提兵黎阳,又何来另外的领兵大将,在淮西驰突,还望陛下深思。”
韩世忠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诸位相公议论大事,本来没有俺开口的余地。不过吕尚书刚才说得的确在理,刘豫是个无所不为的奸贼,俺看这探报里处处有虏人的骑兵透着蹊跷。”
吕祉对韩世忠投以感谢的一瞥,韩宣抚在国之大计上还是能以忠义为重的。
韩世忠的背书让赵构愈发放心,只要没有金兵他的恐惧便消散大半。官家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吕卿,你继续说下去。”
“刘豫逆贼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张俊等人渡江退屯,朝廷却必然会失去对淮南的控制,这样一来长江的险阻就是与伪齐共享了。若叛贼进一步倚淮西为跳板,因粮就运,把淮西当做进攻江南的大本营,陛下以为还能够保有江南吗?陛下以为还能够再让诸将渡江击贼吗?何况刘豫叛臣不除,大宋何以立国?刘豫倚为上将的李成孔彦舟之流都要避让,更会让金国的大酋们耻笑。”吕祉终于可以放心地攻击赵鼎,“臣适才说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一。士气当振贼锋当挫,可稳进不可遽退,陛下绝不能车驾重回临安。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二。岳飞一军的处置,尤其不需惊惶失措。当岳飞长驱伊洛之时,陛下就履下手诏,申明全军为上的意思,又给了岳帅临机处置的权力。岳帅定会审时度势,若力有不支,自然退军。而张俊刘光世进屯淮西韩宣抚出兵淮东,适足以威胁伪齐的腹心,缓解岳飞的压力。况且岳飞此次出兵,以商洛为根本,陛下更可令吴玠出汉中进逼潼关,两人为表里,则兀术亦不敢动作。如此,岳飞一军无忧了。另有一说,刘张二将都有探报急递,岳飞身处前沿敌情动态更瞒眛不得他,只是因为路途遥远,暂时无法上达天听。三日之内,臣担保必有探报。那时再做处置,岂非更为妥当。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三。”
赵鼎听到吕祉这番话,饶是他富于涵养,脸色也是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默不出声。赵构没有理会首相的尴尬,反而道:“卿审料敌情条理明晰,朕感到非常地安慰。朕记得你在数月前便断言韩卿以及张、刘能立下大功。然而张俊刘光世两军若是不能枝捂,坚决要退到江南,依卿的见解,又该当如何?”
吕祉毫不犹豫地挺身说道道;“有不用命,当军法从事。”他说话时也并未提高音调,周身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了杀伐之气,在这个讲求敦礼的时代,为文官中所绝无仅有。这肃杀之气竟激得韩世忠也瞪圆了怪眼,料不到吕祉竟如此大胆。
与赵鼎一派的折彦质忍不住大骂道:“异时误国,必是此子,虽斩晁错以谢天下,也不能有补国事!还望陛下三思。”
赵构冷冷道:“折卿是想让朕现在斩了吕卿不成?”
折彦质闻言惊惶跪地叩谢。
张浚至此终于开口道:“陛下,适才赵相之言老成持重,备见为国忠心。吕祉所言虽然有理,也只是一家的见解,未见得便与实际情况没有一分一厘的差异,臣愿意亲往镇江都督诸将,随宜处置免得耽误军情。”这话算是给足了赵鼎面子,也部分化解了两人手下舌做刀剑的紧张气氛。
赵鼎也只能附和道:“臣所言只是根据张俊刘光世探报做出的判断,若是这两人探报不实,自然应该依据实情,做出不同的处置。右相开行府节制两淮,是上佳的对策。臣希望陛下预为谋划,写下申明军法森严的御笔,以增加右相的事权。“
赵构笑着点头道:“都起来吧,诸位卿家都是为了国家,朕清楚得很。赵相,你的提议尤其好,见识高远。吕卿,你和折卿之间也不要存了芥蒂。”他放松地看着这两人闻命谢恩,不用重蹈建炎覆辙令他心情愉悦。他又想起来吕祉说的三个方向同时出师的规划,觉得很是新奇,补充道:“吕卿,今天你就留宿内殿,为朕讲解地理如何?”
“君臣分属天渊,臣惶恐。”
作者有话要说:
韩世忠的亲军也叫背嵬军,五十名护卫是绍兴十一年的记录。行在宫殿初修,无回廊。另外本节叙事为了紧凑时间上有提前。赵构遣散百官的计议出自完颜亮南侵,此时因为岳飞军有灭顶之灾,赵构提前说出来了:)至于赵鼎建议赵构回临安,张俊等撤军,举措战皇,确实大失水准。张都督真是对不起你,你的戏份让吕祉抢了。ps,赵构喜欢留宿宠臣。
第15章淮西(4)
吕祉使出浑身解数,总算对官家的留宿敬谢不敏。官家这次也好脾气的没有责怪他不识抬举。其实如果预知事态的发展,他会选择留在官家身旁。讲解岳飞的战报,发扬官家的勇气,让他树立抗金前途光明的信心。半夜到达的急递,完美地证实了他的猜测。率领偏师的牛皋在从颖昌向开封的试探性行军中,侦知了兀术有意渡河的动向。他当机立断,做了个漂亮的敌前转向,急行靠近已经攻克洛阳的岳飞本部,大踏步跳出了兀术的内线打击范围。这样一来,兀术与孔彦舟的夹击无从谈起。而川陕宣抚司应岳飞的请求,也已经派出了由杨政统帅的援军出汉中。宋金之间、西部战线的态势已经异常明朗,兀术如果再想吃掉岳飞的主力,势必要添兵,进而发动一场全面的对宋战争。显然,双方都没有做好这个准备。所以兀术继续在黄河岸按兵不动,而岳飞已经率军撤回商洛,正在赶赴襄阳的途中。
收到消息后,值夜的他兴奋地在政事堂中来回走动,不时用力挥动拳头,仿佛面对着凶残的金人铁骑。他本以为只有王贵张宪这两员宿将才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敌前改变行军方向的壮举,没想到牛皋竟然也能顺利地完成。要知道,南宋的军队以步兵为主,行军缓慢,调头向主力靠拢,就意味着将自己没有防护的软肋暴露在金虏的狼牙棒下,非有良好的安排才能让金人的铁骑没有可乘之机。他忍不住大声自语:“官家,您有如此一支傲视天下的强军,为什么还要患得患失呢?”可惜没人能给他答案。此时,他真恨不得把官家从寝阁的龙床上揪起来,让他看清楚形势,明白绍兴六年还想着浮海的除了白痴就是疯子。他甚至已经替官家拟好了诏书褒奖的话语,“卿忠勇冠世,志在国家。勋伐之盛,赫耀一时。”这样的称颂绝没有一句虚言。
不过,西线如此,陈列着张刘韩三只大军的东线情势并不让人满意。吕祉跟随张浚开府镇江后不久,除韩世忠按议定出师淮东外,刘光世竟然将撤兵江南的小算盘付诸实施了,他的前沿部队开始从庐州后撤,只等待集结完毕后,便回渡太平州。而江东宣抚使张俊,也在观察着刘光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效法其后尘。张浚闻讯大怒,急令吕祉拿着官家的亲笔诏书,赶赴庐州。
吕祉几日不眠不休,当他仰头看到刘字帅旗的时候,总算松了口气。时间还来得及,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尚安坐在庐州城中。然而敞开的南门中正隆隆地涌流出赤色的歩人队,前后尽由骑兵护卫,行列严整武器精良,一望便知是刘家军中的劲旅。可惜此等精兵不是开往前线,反而是向江岸后撤。他不禁大怒,飞马阻拦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什么人胆敢冲撞太尉的虎威。”为首的一员裨将挥动铁锏,冲向吕祉。
吕祉勒马一个急停,眼看着裨将的马从身边扑空而过后,方冷笑一声:“天使在此,还不速速将领军的主将招来参拜。”
裨将适才因为动作过大,险些摔下马去。他在自己手下面前着实吃了吕祉一个大亏,不由竖起眼睛,正想发作,忽然记起到紫袍是高官的服色,勉强堆了笑容,朝吕祉一拱手,便即驰马而去。
吕祉没料到这员裨将还算有几分骨气,原来刘宣抚军中好男儿也是有的,反而浮起了笑意。他静立了盏茶时分,就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远远说道:“天使是哪位?”这人并没有吼叫,但偏生震得人耳朵疼,想来是生就的大嗓门,武夫气概十足。
吕祉应道:“来者何人,快带我去见刘宣抚。”他见那武将身形高大眉宇狰狞,远较常人彪悍,心中已然时分喜爱,不禁缓和了语气,“官家有手诏给刘相公,不要耽搁了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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