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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守门期限远远不止十年,十年仅仅是这里的一个轮回,轮回过后,他也许会失忆,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守门人都依旧是他,也只有他。

他是最后一任张起灵,一旦进门,永生都不会再离开。

除非有人进来。

吴邪不是傻瓜,十年足够让一个人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作为半路被卷进骗局与谜团的无辜人,与其让自己越陷越深,不如倒退一步,回到原点,安好无事。更何况,通往青铜门的路已经被彻底破坏,恢弘的云顶天宫成了最大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张起灵是这么预想的,但他还是给胖子留了三条线索,来引导可能会有所行动的吴邪。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事,谁都不可能带着谜团轻易回到从前,不甘心是一种必然,吴邪采取新行动的可能性很大,某些时候,那些线索或许可以救命。

事实证明张起灵的做法是对的,“终极”仍然在产生反应,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地面之上、外界之中,有人布下了一张蛛网,严密到连终极都开始出现“紧张”。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样的异动?又是谁造成了那种异动?

他冷静地思考这两个问题,有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吴邪。

由于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浑浊而嘶哑。他习惯性地清清喉咙,重复一遍。

吴邪。

这回清亮了很多,两个字的音节在空旷的青铜壁里来回撞击,碰出一些沉闷的回响。

这个把他从张家古楼背出来、又顶着一路风雪追他上山的人。

从逻辑上来说,张起灵很难把这个名字和地上的神秘计划联系在一起。吴邪是个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人,不会隐藏,不懂世故,有点温吞,却又有一股冲劲与热血,归根到底是个普通人。没有哪个普通人可以撼动终极,偏偏冥冥中自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是吴邪。

每个活在尘世间的人,都被千丝万缕的联系牵绊着,过多的牵绊,就容易导致麻木。但张起灵不同,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太少,所以一被牵动,就极容易发觉。比如现在,那根“联系”告诉他,地面上、蛛网中的那个狩猎者是吴邪。

“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说道。

其实张起灵并不完全明白自己说的话。他这一辈子,都很少跟“告别”这两个字打交道——因为没有必要,他没有需要告别的人。只是那一次,在他准备进入青铜门、从世界上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告别”的理由。

他先见了胖子。胖子看见他,没有多惊讶,只是笑笑,好酒好肉招待了一顿。饭桌上,当他说明自己的来意、留下口信时,胖子的表情明显有点沉,但终究没有多说。

“小哥,你有你的事,胖爷我懂。我不留你,但哪一天你要是有麻烦,或者缺帮手,尽管来找我,朋友一场,千万别客气。”

只此一句。

张起灵点点头,转身走了。

朋友。他对这个词的概念很模糊,但并不是不懂,只是陌生。作为“张起灵”,他这一生,能有一个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已经够了,足够。

然而居然还有吴邪。

吴邪比胖子难缠得多,紧紧地追在他身后,劝说、阻拦,甚至一路跟到了长白山上。很多次,他都想问:吴邪,你为什么要跟来?可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吴邪在阻止他进青铜门。

那不可能成功,青铜门是“张起灵”的宿命,没有人能改变,他必须去——这一切,吴邪应该明白,可他还是跟来了,为什么?

这才是张起灵想知道的“为什么”。不是“为什么要跟来”,而是“既然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要跟来”。朋友一场,其实不需要那么寻根问底。他想。就像胖子,那才是朋友。

张起灵曾经梦到过三千夜前的长白山上,吴邪从三十多米高的山崖上坠落,被寂静冰凉的白雪淹没,而他漠然地前行,没有哪怕一秒的停顿。

这是极少极少没有嘈杂记忆的梦境,所以他才会记住。他也记得结尾处,是自己站在青铜门前,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冷静地说道:吴邪死了。

张起灵这一生的路都坎坷曲折、荆棘丛生,充满了未知与危险,偏偏还有胆大的人企图掺杂进来,不是因为居心不良、被他杀死,就是运衰命薄、亡于途中。于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张起灵几乎已经习惯了独自看生命在眼前流走,而不露一丝动容。

但当他从那个梦里醒来时,却发现自己额上一片冰凉,全是细密的冷汗,刘海都已经湿透——也正是那时,张起灵发现自己的头发实在过于长了,用短刀干脆利落地削下一大截。

黑色的发丝飘落在地上,让他想到禁婆,以及那个被禁婆缠上却后知后觉、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的吴邪。

张起灵杀人,也救人,杀人很少会留后手,救人却不一定能成功。易折难愈,生命本就如此脆弱,所以才会牵扯出那么多长生的妄念。张起灵拥有与生俱来的长寿,这种长寿同时也赋予他无尽的痛苦,但这些都不意味着他不懂得珍惜生命。他对于生命流逝的漠然,只不过因为没有联系,一旦那种流逝开始牵扯到他的“联系”,他也只是个会痛的普通人。

如同记忆里,墨脱寂静的三日,他的手握得再紧,也无法阻止掌心弥足珍贵的东西被生死隔断。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痛苦,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痛得蜷缩在雪地里,眼里自发涌出温热的液体,起初他以为是血,但喇嘛说:“血有颜色,这是眼泪。你学会了痛苦。”

神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没有牵挂。张起灵不是神,他只是个缺少与世界的联系,只是个过于残疾的人。这种残疾的伤口隐藏得很好,可一旦触动,那种痛楚将不亚于全身骨裂。

吴邪对他而言就是联系,就是触发伤口的绝刺。多年前,当母亲死去时,张起灵将突如其来的陌生悲伤雕成了一座黑色石像,留在墨脱的雪地里——可惜,情感终究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完全转移,否则,他就不会在苏醒的瞬间如溺水者一般狼狈喘气,以减轻心中难以名状的痛苦。

进入青铜门,张起灵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局,完成了最后一个“张起灵”的最后使命,从此,这个名字再无意义,而他却还奇异地存在着,身处门内,无法了解外界的具体动态,只能靠心里的感觉来确定那一丝联系的断续。可即使有一天,那条联系真的断了,他除了继续在这里睡着、醒来、一天天记录下自己走过的寿命之外,无计可施。

张起灵这一生只在做两件事,一是完成身为张家人的使命,二是找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他一直以为前者是后者的一部分,现在才突然明白,这两者其实互成悖论:命里带来的路逼着他走向终点,不得超生,没有任何自我行动的资格,而如果不能为“联系”拼命,他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死循环。“张起灵”这个名字,意味着世间最残酷的死循环。

从走入青铜门的那一刻起,张起灵就只作为守门人而存在。于是,终极里有那么一个人,终其天年,都在做一个称职的门卫,也只是门卫,而不是自己本身。

在道上人看来,哑巴张谜团重重,神出鬼没,深不可测,其实他只是一场漫天大雾,早已丧失形体,随处可在,遮蔽他人,也永远看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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