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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母声音拔高了些许:“我问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答应过我什么?”

但好歹碍着这是在学校在儿子的工作单位,周母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隐隐投来同事们探究的目光。周鹤青拎着东西起身往外走,周母就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做大学老师呢,有做大学老师的好处,上班时间并不拘泥于办公楼,有时候还能开着车四处瞎晃悠,甚至连打卡都不怎么用,只要按时到教师上课就行了。他开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彼此面色都阴沉沉的,像是憋着点什么。

他知道,如果跨不过去母亲这道坎,他还有什么脸面冲到闪亮面前要给人家幸福?但他也知道,这是一场持久战,不可能他哄一哄或是任母亲打骂一场,这事情就能翻篇了。他本想一点一点磨,循序渐进着,磨到母亲松了口放了手才好皆大欢喜,但他又不可能一直等着母亲,所以他势必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甚至打定主意要先恬不知耻地抓住徐闪亮,往后两个人再一起从长计议。他野心那么大,他等不及。好不容易磨到母亲不再给自己介绍相亲对象,却没想到她会突然跑到学校来,阴差阳错之下还碰上了闪亮,周鹤青顿时有点急火攻心。

现下里,他不是很在乎自己性向暴露或是还能不能在学校里待得下去,他更在乎的母亲碰见徐闪亮,有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闪亮现在是不是很伤心?

秋老虎作威作福惯了,临近十月都还不舍得走,外头的热浪一滚滚袭来,连带着内心的焦灼,燥得周鹤青嘴巴都快干裂了皮,轻轻一扯就涌出鲜血。

驱车回到公寓楼,这是周母头一回到儿子住的地方,但她也没什么心思感叹什么,把包放到茶几上,坐到沙发抱臂看人,势必要周鹤青好看。

周鹤青给母亲倒了杯水,母亲冷哼一声没有接,他便将水杯摆到茶几上,然后双膝一曲跪到地上。

周母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脸色难看起来:“你给我起来!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妈!”周鹤青低着头,垂在身边的两手紧握着,他抬起头来,掷地有声:“我喜欢他。”

周母被他坦荡荡的样子气得发抖:“你以前答应过我什么?合着你都是骗我的?”

周鹤青摇头:“没有,我和他真分了,但是我过不去。妈,我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心口处被刀剜似的疼,比要了我的命还难受。”那段日子,他吃不下睡不着,硬生生瘦了一大圈,高个的骨架外面只裹了一层皮,脸色惨白的样子说像是孤魂野鬼也不是不行,这些周母都看在眼里。可是她总觉得这只是一时的,一阵子的,人嘛,谁离了谁不能活,硬着心肠憋一段日子不也就过去了?她当初周父去世的时候,不也是这么扛过来的?

周鹤青说的情真意切,可偏偏落到周母耳朵里却觉得耻辱难堪,她再也听不下去,站起来扬手扇了周鹤青一巴掌。手腕上的银镯子上刻着繁杂的花纹,粗粝得很,他妈在家里做惯了劳务活,手劲大得很,脸被扇到一边还不够,面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是被银镯子刮破了一道口子,平白叫英俊面庞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没多久就肿了起来,连带着嘴皮子也扯破,零星流出来几滴血珠。

可周鹤青像是不在意似的,他调整好姿势,继续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周母有些愣神,自打鹤青上了小学,她就再也没有打过他,哪怕是鹤青小时候摔碎了他爸送给她的裴翠手镯,她也没冲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儿子长大了,不听话了,哪怕是不管不顾叛逆一点,也比现在这样低眉顺耳逆来顺受的样子强。

她心疼。

“所以呢?”她问:“你这是要逼死你妈?”

周鹤青伏下来,给他妈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妈,我没想逼您,但是离了他我就活不了了。”他把头贴到地上,不肯起来,哽咽着说:“人活一世,能有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更何况我欠他太多,还不清了。”

74.

无数个夜里,他常在噩梦中惊醒。他梦见他和徐闪亮中间隔着那么宽那么深的一条沟壑,黑黝黝的,仿佛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踏进万丈深渊。他不能跑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对岸的徐闪亮渐行渐远,而他只能崩溃大叫。无数次,他呼唤他的名字,却从未得到过回应。有时候醒来,仍长长地沉浸在那样的情绪里,他扛不住,受不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时候,他害怕极了,他怕母亲真的会做出什么傻事,也怕自己对这段感情没有信心,倒不如分开后各自洒脱。可直到真的形同陌路,才发现自己做不到,到底来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铁石心肠。

他跪趴在地上,一直不肯将头抬起,仿若母亲不答应,他就要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

颊边火辣辣的,他浑浑噩噩地想,待会定要拍张照片给徐闪亮瞧瞧,要让他看到自己的决心,叫他心软,令他回心转意。

“你住嘴!”周母凶起来,随手抄过厨房里摆着的扫帚就打过来。不锈钢材质的帚柄细长一条又有力道,透过不大厚的衣料,一下一下抽到周鹤青身上。那声音闷闷的,唰唰的,一下又一下,连绵在一起密密麻麻,让周鹤青想起幼时母亲在天台晾晒棉被,也是这样敲敲打打,不知怎的,他竟有点想笑。其实哪怕他叫一声,服了软,周母都绝不会再继续下去了。可周鹤青偏不,他跪在地上,即便觉得被打的地方痛得火烧火燎,也绝不轻易叫出声来。他咬牙死命忍着,唯恐泻出一丝呻吟,叫母亲听了去认为他在示弱妥协。平白的,额角边渗出了一丝汗,那汗液滚落下来沿着伤口蜿蜒,竟叫他一时分辨不出是脸颊更痛些还是背后更痛些。

可能是打累了,也可能是窥见周鹤青脸色隐隐发白,周母停了手,她将扫帚扔到一边,发出巨大声响,连带着手臂都微微颤抖着,显然是震得麻了。周鹤青得意地想,他总算扳回一局。

“你起来,”母亲冷道:“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当无事发生过。”

周鹤青跪着不起。

“你不起来,就是不认我这个母亲!”

这是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周鹤青的心猛地揪起来,他痛苦地难以抑制地用沙哑嗓音哀求道:“妈,我求您了,我改不了,我这辈子都改不了,您别逼我了成吗?”

“好,好你个周鹤青,”周母颤道:“你如今翅膀硬了,妈都不要了,那我还要你这个儿子干什么?”她说着拎起沙发上的包,急冲冲便往外走。周鹤青听见动静赶忙直起身来,连声问:“妈,你去哪儿?”

他妈跑出去,他也就站起来紧跟着追出去。他在地上跪得久了,脚发麻,有几下刚好抽到他的膝盖窝,痛得他差点站不起来,还踉跄了一下。

“妈!”他追出去,还好老太太走的不是特别快,拐个弯就在小区大门追上了。他跑过去拉住老太太的胳膊,青肿着一张脸:“您到哪儿去?您大老远的来一趟,人生地不熟,您去哪儿?”

周母沉着一张脸:“你谁啊,我认识你吗?我去哪你管得着吗?”她说着又往外走,打死不进周鹤青家。

胳膊拧不过大腿,儿子拗不过妈。

周鹤青只好老老实实跟在他妈身后,唯恐老太太想不开。出了小区,他妈抬手拦了辆出租,周鹤青也赶忙拦了辆出租,嘱咐司机师傅好好跟着前面那辆车。等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周母是铁了心地要回去。他瞅着母亲买票候车上车,就这么匆匆的来,又匆匆的离开,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杯水,只见了不孝子一面还揣了一肚子气。愧疚吗?心疼吗?那是肯定的,但他不后悔。他站在车厢外头,母亲坐在车厢里头,这个带给他生命将他抚养长大的女人简直对他失望透顶。

可是亲情不是绑架一个人的理由,人活一辈子,历经的苦难够多了,图个什么?不久图个自己心里舒坦开心?

火车鸣笛,车门关闭,他站在轨道旁静静地抽完一整支烟,目送火车远去时,心里默默地说了声:“妈,对不起。”

日头明晃晃的,将他的影子在站台的石砖地上拉得老长,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想徐闪亮,很想很想。想让他抱抱自己,想让他对自己说几句体己话,又有一种领了功勋想要受到表彰的复杂情绪。他鼻青脸肿着隐匿在人群里,那么多人啊,有归巢有离别,他们互相拥抱彼此述说衷肠,他就站在人流漩涡的中心,那一刻爆发的思念排山倒海般地涌向他,甚至连拨打电话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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