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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乘车前往柳州城东北角的山地,中有小溪,运河工程初拟在此动工。

沈越对旁人要求严格,却鲜少闻得下人抱怨,是有原因的。就如现在,明明带了几个小厮,但勘察时沈越却坚持亲自翻山越岭查看,虽然山势不高,但沿途荆棘枯木丛生,还不时踩进泥泞坑洼,磕绊刮伤实在难免。陈太守几番劝阻都无效,沈越仍坚持一马当先勘察地貌,沈鲤本想争取表现一番,但看当下形势,连插话的分都没有,只能紧跟着拼命三郎,一路苦笑。

勘察结束,回到太守府衙时,已经日薄西山。沈越本想直接回南越,陈太守劝留:“沈爷您是铁打的没错,但好歹顾及一下身边跟着您奔波的沈鲤公子啊。”

沈越回头看了一眼嘴上说‘我不饿我不饿’肚子却实诚喊起‘我很饿我很饿’的沈鲤。果然,这样劝阻才有效,沈越乖乖留下来用了餐才走。

第9章第9章

走出太守府衙,天色已然全黑,挂着零星几颗星。二人上了马车,直到此时,沈越才有机会问沈鲤怎么追过来的。一天过去,沈鲤虽不功不过,但起码跟了过来,态度足够诚恳,心下舒坦了些,便平静地将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了缘故。

其实,沈越清楚沈鲤过去日夜颠倒的生活,在短期内要彻底调整是难事,昨日让沈鲤跟了一天,已是为难。再说,沈鲤跟着,也不过是让他见见世面,能帮上什么忙压根没指望,所以,沈鲤跟不跟过来,对沈越而言,意义不大,故而今早让沈鲤尽情睡了去。但却没想到,区区小事,沈鲤却如此重视,他有这份心,沈越对沈鲤的肯定又多了一分。看着眼前说话间不时流露几许懊恼情绪的人,沈越倒觉得,这个会犯错误、会有烦恼的沈鲤,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沈鲤话毕,见沈越脸色不定,情绪不好捉摸,想想沈越向来对下人严格要求,想必是要数落自己了,心思流转,迅速想着策略。思索间,却被沈越拍了拍肩膀。

“自蓬门出来,你就该清楚,该丢的毛病必须得丢,丢干净!不要把在沈府的日子当做演戏,天天装着。人无完人,你偶尔有些不便,跟我实话说明便是,不要有任何欺瞒。若是要紧事,我自然不会放你闲着;但若我没要求,你自己可以偷着些懒。你有分寸,这点我还是放心的。”终究是教育的话,沈鲤默默听着,只是,沈越的最后一句,是在表示对自己的信任吗?

向来被人盯着、防着、敌视着,所谓情意也不过逢场作戏,信任一谈,于沈鲤而言,堪比天方夜谭。也从没有哪位恩客,会像沈爷这般,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与自己交流。所以,沈越随意的一句打擦边球的话,竟然在沈鲤心底,激起了千层浪。言语已然苍白,饶是沈鲤一张玲珑巧嘴,此刻也只能说出“我懂了,沈爷放心。”这般官腔的话。

沈越看沈鲤似有所动,趁热打铁,一举把话挑明了:“你既进了沈府,我当家一天,就少不得你的好处。你若有心长久跟我,用在秦爷身上的那套手段,这辈子都不要再使出来。”顿了顿,沈越似在组织语言,接着道:“你也不要介意我的话难听,有些事,事先就必须划清界限,若一开始不说清楚,之后要控制就难了。亲弟那件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这些话,若换了平常,在沈鲤一耳朵就能判断出这是再明确不过的警告,沈越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分明摆明了对自己的不信任。但眼下,沈鲤已被沈越攻陷,再难听的话进了沈鲤耳朵也是裹了糖衣的炮弹,沈鲤不知如何才能表明自己心意,千言万语,凝聚成一句“多谢沈爷点醒,沈鲤一定谨记在心。”

突地,帘外淅淅沥沥,沈鲤回过神来,挑开车帘,外面下起了雨。所幸已经行走了好些时候,估计再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南越。只是好景不长,雨声渐大,雨点暴击枝叶的声音在车厢里清晰可闻。想到车外是一片荒郊野岭,一些不好的回忆见缝插针,趁机挤进脑海,沈鲤渐渐不自在。只是,沈越在场,这心思怎么能让他瞧了去。眼神行走间,赫然发现沈越下裳好几处破口,该是下午行走山路时被荆棘划破的。沈鲤此刻只想快点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便向沈越说道:“沈爷,您裤子破了好几处。”

沈越低了头才发现,有几处破口还挺大,想着下午还回了一趟太守府衙,那么多小厮婢女,肯定有注意到了的人,被人当了一回活生生的笑柄,沈越难得生了些懊恼。回头,沈越的懊恼转瞬升华成吃惊,只见沈鲤不知何处摸出了针线包,此刻已经穿好了一根针,探询问道:“车上闲着,我替您补上吧?”

沈越便道:“好。”沈鲤正欲倾身上前,不料沈越猛地一踢腿,沈鲤本就有些不自在,此刻更吓得弹靠在车厢壁上。

“怎么?”沈越看沈鲤吓了一惊,有些莫名其妙,说话间,已经大喇喇脱了裤子,丢给沈鲤。

南越的三月天,已有些微暑意,沈越只着了一条裤子,这下脱了,里面只剩一条四角短亵裤,泛着健康的古铜色泽两条腿在狭小的车厢内,长得无处安放,只好交叠着。沈鲤愣愣接过裤子,心里暗暗叫苦,原想跳出一个坑,不想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坑,但此刻可谓‘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处境,沈鲤只得埋头苦补。

“有劳你了。不过,你怎么会随身携带针线?”沈越好整以暇看着一针一线认真修补的沈鲤,极度漂亮精致的手指仿若以针线为弦,奏出一曲天籁,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场面愣是让沈鲤演绎得赏心悦目。

“侯爷不知,蓬门为君开所有的红倌,出不得一点糗,些许错漏都会被传开了当做笑话。所以,得对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未雨绸缪。”

“哦?这么说,你是曾穿着带破洞的衣服见客人咯?”

沈鲤不答,只抿嘴一笑,算是默认。沈越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沈鲤这一笑,透着无奈的心酸。关于沈鲤的过去那些事,沈越没有半点儿兴趣八卦,便也没再问下去,任沈鲤在一旁默默修补。

抵达南越时,雨声已经收住,沈鲤时间掐得不错,正好补完,提起来前前后后检查一圈,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处,才交给沈越。沈越接过看了看,针脚细密整齐,跟玉漱的手艺有得一比,赞许地看了眼沈鲤,抬腿穿上,二人才下车。

雨后的空气清凉澄澈,一天任务圆满完成,沈越沈鲤漫步踱在走廊上,格外惬意。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才到转角,就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引章玉漱。引章向沈越问了好,便与沈鲤回房了。

沈鲤一天跋涉,上午在马上奔腾,下午则翻山越岭折腾,出了些汗。南越即将进入梅雨天气,闷得不行,汗水蒸发不起来,汗味更是散不开,浑身黏腻腻,让向来极爱干净的沈鲤难忍。沈越在场不好说,当下与他一分别,沈鲤就赶紧吩咐引章准备热水沐浴。

蒸汽氤氲,全身毛孔张开,尽情释放出体内浊气,沈鲤舒服得直呼气。引章进来,往水里加了些草药,一时药草香气四溢,沈鲤抬眸看了一眼引章被蒸汽模糊的脸,道了声谢。想了想,又问道:“引章,你跟了沈爷几年了?”

“拨到沈爷手下,那一年我十二岁,家姐出嫁,便由我接替,服侍沈爷起居,算来已有三年了。”引章边说,边扶起沈鲤,替他搓背。

沈鲤扶着盆壁,斟酌了下,说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觉得沈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沈鲤只觉背上的手不可察觉地顿了顿,便听得引章答道:“沈鲤公子,你别看沈爷平日做事说话专横。但他对自己人,那真是没得挑。这次南越之行,我跟玉漱姐本打算驾马过来,省些时间,可沈爷不让,说我们女孩子家不方便,所以才有了这唯一一辆马车。”引章说完,见沈鲤久久没有接话,也不介意,默默替他搓洗。

沈鲤泡完热水没多久就睡下了,第二日府里更声响起便起来,在引章进来服侍前,利落梳理好好头发,换了一身衣裳。由沈越赎走自己的事情确定下来的头几天,沈鲤自知今后身份的转变,将与观赏性大过实用性的宽袍大袖绝缘,便匿名订做了几套新衣,清一色方便出行的窄袖素色袍子。脸上浓妆不见,旧的习惯尽力革除,沈鲤看似气定神闲的每一天,其实无时无刻都在尽着全力摆脱百灵的痕迹。可有些因着这段不堪经历而被彻底扭曲的观念,沈鲤想改,却发现,是那么的力不从心。比如,与沈越相处的那么几次,他是草木皆兵,而沈越却浑然未觉。

引章进来,看到的便是沈鲤站在铜镜前出神的场面。察觉有人入内,沈鲤回神,若无其事坐回凳上,沉默着让引章梳洗。服侍沈鲤几天,引章也基本清楚了这主子的个性,内敛、话少,几乎都是回答别人问话。可眼下看沈鲤低垂着眉眼,引章不忍心看他低落,便打趣道:“公子可是起早了,还在蒙神?”

沈鲤从思绪中抽出,与引章在铜镜里对视了一眼,摇摇头,垂眸笑了。对于沈鲤这副德行,引章也是无奈:“公子,你是不爱说话吗,从来见你都是能沉默的就不开口。要不是见公子面善爱笑,我都不敢与公子攀谈了。”

引章的打笑,却让沈鲤错愕。不喜欢说话?怎么可能,自己过去,那么能说,那么爱说,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靠的一嘴名扬天下,怎么会不喜欢自己这项特长呢?沈鲤心思流转,审视着自打进沈府的这些日子,惊觉,引章所言不差。或许,过去的那位百灵,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个面具,而今,自己要从中脱胎,潜意识里的选择,便是做回自己,那个久远到很陌生、连自己都不能一眼认出的自己。在这条路上,一直以为自己始终保持着清醒,却不料,原来,迷失自我的时候,连自己都毫无知觉。

还好,及时进入了沈府。其实对沈鲤而言,进入张府、李府、赵府都无所谓,只要能帮他脱离过去,让他逃离南越这座梦魇之城。那么,既然改变的表现即是找回原来的自己,在不招人厌的情况下,这不失为最佳的选择。

沈鲤思绪飘渺间,已有小厮送早点盒子过来,引章接过,取出来在桌上摆开。

“引章,讲真,话多跟话少,沈爷更爱哪一种?”话一出口,沈鲤便觉得自己蠢,但毕竟引章与沈越待的时日更多,无妨听听她的想法。

引章笑笑,递了筷子给沈鲤,才道:“沈爷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都是别人跟他说。不过公子应该算是例外,你总爱笑,温温软软的,叫人讨厌不起来。话是如此,但引章还是想多嘴一句,这世上,毕竟没有谁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别人很难猜到你怎么想,常以此往,难免生了嫌隙。”

没想沈鲤听闻引章一番言论,沉默几许,竟然咯咯笑了。引章一脸莫名其妙,沈鲤回握住引章的手,道:“引章,你跟我的……一位朋友很像。”

引章没把握住重点,倒是问:“公子的朋友?想必是哪家小姐,能够与她相似,引章真是开心呢。”

都是服侍自己的人,都是一样的天真明媚的性子,如此的巧合面前,沈鲤也感叹多少是造化了。只是,在介绍沙鸥的时候,沈鲤那一顿,其实是在犹豫,这么多年,与沙鸥的关系,师徒?主仆?抑或,朋友?最终选择了后者,或许这是沈鲤对这段关系做出的最好的判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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