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怀远应了声,没动。
“……师座?”
“没事,让我抱一下。”
陈怀远抱着他不动,梁冬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只好任由他这么抱着。
房间离操场不是很远,隐隐能听到师部里部队的上操的脚步声。听这节奏,应该又是绕操场小跑,看样子已经快要到晚饭时间。
陈怀远盯着军绿色的床单怔怔出神,直到操场传来的那点微弱的口号声和脚步声消失,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正想起来跟梁冬哥一起去吃饭,却见人已经睡着了。
看他眉头微皱一脸疲倦的样子,陈怀远也不忍心叫醒他,只低头轻吻了下他的额头,然后拉来被子给他盖好,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转身招了宋仁过来。
“宋仁!”
“到!”
“我现在任命你为预五师司令部的外联秘书,负责对外联络。”
宋仁愣了一下,虽然梁冬哥一直就拿他当外联秘书使,但并没有对他做任何任命,他的身份仍然是副官处的一个二等书记,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师座。”
“伯龄,好好干。”陈怀远叫着宋仁的字,拍拍他肩膀亲切道,“不要辜负我和梁副官对你的信任。也给梁副官减轻点负担,他在司令部的事情多,不可能老往外跑。”
宋仁觉得陈怀远亲切的笑容背后渗着黑气,心想这次梁副官一去三四天不见人,师座心里是真恼了。想到这,顿时一个激灵,忙立正挺胸敬礼:“遵命!”
陈怀远随即沉下脸吩咐道:“去,跑一趟叙节,把军法处陈处长给我叫回来,马上!”
“是!”宋仁应得干脆利落,可心里忍不住怨念了,叙节县是乾定县西边的邻县,现在去,一个来回,今晚可以别睡了。
梁冬哥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只觉得身上很重,扭头才发现果然是因为陈怀远拿他当抱枕搂着睡的缘故。
一看时间,才四点不到。
床头的那份梁冬哥从二十七团带回来的报告翻开着,被折起了一角。看来虽然没有特意提醒,陈怀远后来还是看掉这份报告了。
梁冬哥拉了拉被子,映着皎洁的月色,观察起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六岁的男人来。陈怀远的面相并不凶,甚至有些老实,可嘴巴总是抿得很紧,看起来很严肃,连睡觉的时候都不例外。他的脸型,勉强算鹅蛋脸吧……不过最近都快瘦成国字脸了。眉宇间的威严和杀气,是他自20岁从军一路杀伐而来自然形成的,只不过现在,还带着一丝纠结。
梁冬哥有点想不通,那两份电报,照理不至于让陈怀远如此心事重重。停发抚恤金以及接管几个县,比起当初在日军轰炸下赶着时间训练让一群连枪都没摸过的散兵游勇们拿起武器学会作战的情况,要好上很多了。当初那么艰难的情况都熬过来了,何至于如今为这点事而愁眉不展?担心张迈和冯十七?没必要啊,大革命都过去十几年了,现在的军阀早已不是当年的军阀。对上这群名声臭到全中国的黔军②,预五师底下六个团相当于两个甲种师的兵力压过去,有人敢公然说不吗?那两道电报的内容虽然讨厌,但不是不可为。现在抗战条件艰苦,陈怀远也不是那种对任务挑三拣四不识好歹的人……估摸着能让陈怀远难受憋屈的,也就只有他的蒋校长了,要是别人,他早拍桌子瞪眼地骂开了。
事实上梁冬哥猜得倒是八九不离十。陈怀远心里确实很不爽快,不久之前在黄山会面的时候,蒋介石夸还他会练兵,鼓励他带出只素质过硬的部队来,还许诺“你只管整军,装备和军饷的事不用担心”,转眼就收到这样的两份电报——倒不是局面无法收拾的问题,而是陈怀远现在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恼怒和不受重视的失意,当初远在他身后的同学们现在都混得比他好。而他,却老跟在后面,收拾别人留下的烂摊子,好了功劳是别人的,不好罪过要自己受。他自认在桂南战场上功劳巨大,可奖励没给多少,转眼就受到这种待遇。这一刻,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不得志的苦闷,终于让“缺根筋”的陈怀远开始对蒋介石产生怨气了。
而现在梁冬哥对陈怀远,更担心的还是陈竞吾的事。他今天白天的话,是想让陈怀远快刀斩乱麻,不让当地那伙势力得逞。但梁冬哥也清楚,陈怀远是个很看重情义的人。陈竞吾和他有宗族之亲,又是老家的人托付出来的,就怕陈怀远到时候又心软。而且刚有人把状告到中统局,他这里就忙不迭地把人处置了,难保不会有人嚼舌头说他为了弃车保帅心狠手辣,连亲人都下得去手。偏偏陈怀远这人看重名节,最受不了这种话。当初陈赐休从他手里摘桃子,吞了好不容易打出点样子的预五师,利用的就是陈怀远这种不肯被人说闲话的心理③。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轰鸣声紧接而至。
梁冬哥陡然一惊,旋又释然。
打雷了,春天要到了……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④。梁冬哥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申震寒。记得他是属牛的吧,三十岁还不到,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文职参谋,性格很是风趣活泼,就那么死了。耳边响起那天林牧云喝醉了酒哽咽嘶吼的声音:“春雷是为了掩护参谋长和我死的,他就在门口堵着,活活被鬼子捅死的,肠子都出来了,全是血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
眼见又是一年的春天,九一八后第十个年头了。
“怎么?我都不知道你怕打雷。”
梁冬哥这才从回忆里惊醒,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揪着陈怀远的衣服,把他弄醒了。
“没有。”梁冬哥松开手,下意识地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嗡声解释道,“打雷了……我想春雷大哥了。”
陈怀远闻言一顿,缓缓叹息道:“是啊,春雷走了也正好一年了。”去年这时候,我以为你也离开我了。
“林参谋说春雷大哥死得很惨。”
“他是死太惨,后来找到他的时候,手脚都断了……春雷他其实死得不值,要不是之前感情用事耽误了时间,他本可以和霞乙得闲他们一起走。不过人死灯灭,我也不好再说。”陈怀远打了十几年的仗,对一个参谋的死倒不至于悲痛万分,只是由此想起当时梁冬哥重伤欲死的情景,紧了紧抱在他腰上的手,郑重道,“冬哥,你记着,战场不是逞能的地方,每个人都自己的岗位和作用。那次是部队才训出来,都是新兵,战力低下,而我手边没有可用的人,才迫不得已把你派去,以后不会也不可能再那样。”
“其实我可以……”
“不可以!”陈怀远生气地打断,“别想了,睡觉!”
梁冬哥扁扁嘴,闭上眼睛装睡不做声了。
陈怀远见到陈竞吾的时候,已经第二天天黑。陈怀远坐在客厅的首座,双手撑在腿上,死死地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陈竞吾。两边的椅子上还坐着李驿,彭立坤,陈怀秋,以及司令部其他五处的处长。
梁冬哥笔挺地站在陈怀远的身后,看陈竞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下叹息。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当时就想随便玩玩,赌俩小钱,结果不小心输大了,手头没钱就借了点,想回头补上的,真没想过抢人家的钱!叔,俺冤枉啊!红黑是人家算计俺,叔!”陈竞吾越说越着急,临江话都出来了。
“哭什么哭?这里没你叔,只有你的长官和同僚。给我拿出点样子来好好说话!”陈怀远看陈竞吾这般没长进,心中怒火更盛。
还是一边的李驿开口道:“陈处长,既然你受骗在先,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你让我配合你‘镇压暴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那时候说乡民追打你是因为他们野蛮落后各自村寨抱团,十分排他,仇视我党和军队。而且,你怎么解释当时带头煽动苗人和我手下第十五营士兵冲突的那几个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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