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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立坤身体不好,半靠在椅背上,等李驿问完便不紧不慢地接着问:“梁副官从中统局带回了消息,这里指责你的罪名中有个‘勾结帮派份子’,说你跟川南刘逸雄手底下一帮袍哥⑤有勾连,具体名单都有,这你怎么解释?”彭立坤讲话慢条斯理,听在陈竞吾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不管是之前李驿的质问,还是现在陈怀远的会审,都没有说到这一点,只是让他自己交代,没想到有人居然告去了中统。

陈竞吾这下真慌了,终于明白过来这次是中了人家的“仙人跳”,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何况他本身也不是没犯错。陈竞吾一时间想不开,竟坐在地上哭号起来:“我没抢钱……我也没勾结袍哥……真没有啊……那些人害我,他们害我……我一开始就想赌两把,没想后来会那样啊……”

“混账东西!”陈怀远气得抄起案几桑的瓷杯朝陈竞吾头上狠狠地砸了过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杯子落地碎裂的尖锐刺耳的声音。陈竞吾“呜”的一声哀鸣,捂着流血的额头,伏在了地上。

“人还没死呢,号的什么丧?别在老子面前耍小心眼,否则老子在你心肝上开个眼!少磨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给我说清楚!”陈怀远气得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师座别太生气了,还是先听听他怎么说吧,别把孩子吓坏了。”军需处的严处长是个老好人。他原是副职,孟雨田离职后升任了处长。严的年纪大,参加革命也早,虽然能力一般,只是打打算盘当当后勤官,但陈怀远对他还是比较尊敬的,起码人家的年龄和资格摆在那里。

孩子?再过两年就三十了。梁冬哥眼皮跳了跳,想起这个严处长是一开始就跟着冯十七在预五师,算来是预五师的老前辈了,自己刚进预五师的时候还跟着他当过采购员⑥。他是贵州本地人,他对这次的事情,肯定看到很多大家没看到的地方。

果然,只听严处长朝陈竞吾和蔼道:“明申,师座让你负责禁赌禁毒,你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赌博呢?”

陈竞吾本事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着说,严处长这么一问,他才有点冷静下来,跟着思路,老实交代道:“我刚到永毕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跟当地人话都讲不通,根本没法展开工作。后来我认识了当地一个马帮的人,叫乔三,帮我和当地人沟通……那些村寨里,也没什么黄赌毒的行当,那天正好遇到私局,就是那种觉着好玩自己私底下随便赌点小钱玩的游戏,这种我也不能说去禁吧。乔三说这个好玩,那群人都以为我跟乔三是一起的,就以为我也要来玩,我瞧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着押了钱下去……”讲到一半,顿住了。

陈怀远挑眉:“然后呢?”

陈竞吾抖了一下,颤声道:“然,然后我总是输,于是不服气,想一次性赢回来,就越赌越大,到最后手边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朝他们借钱。”

梁冬哥觉得这里有蹊跷,忍不住插嘴问道:“陈处长,你到后来输大了输到要向高利贷借钱赌,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肯定能把钱都赢回来?”梁冬哥虽然只是个副官,但他一路跟着陈怀远,管着预五师的半个家,所以他插话询问,也没人觉得不妥。

别人都觉得陈竞吾的说法很说得通,其实就是典型的赌徒心理,也只有梁冬哥这种纯得对这类人群的心理毫不理解的人才会单刀直出问这种问题。可偏偏这个问题给他问中了。

陈竞吾一下子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我也觉得玩大了不想赌下去了,可乔三他说,说……”

“说什么?”陈怀远也反应过来,这里面有戏。

“他,他说他知道我扫除了好几个县里的黄赌毒的行当,还,还……”陈竞吾偷偷抬眼,看陈怀远正瞪着他,头皮一麻,只有交代:“还顺手捞了不少好处……说我有钱也不拿出来大家一起乐,然后威胁说让我借高利贷继续赌,否则就向师座告……”

“够了!”陈怀远一拍案几,打断了陈竞吾的话。

果然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后面的情况就很好解释了,综合李驿和尚际方处得来的说法,以及陈竞吾自己招认的,显然是那些人以此要挟,榨取陈竞吾贪来的钱财,并用陈竞吾的名义在乡间横征暴敛引起众怒,陈竞吾无奈找李驿过来镇压,却又没有告诉李驿实情,李驿真以为有人闹事,为了维持安定冒然出手,这却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趁机起哄闹事引起军民对立,弄得永毕人尽皆知,随后便网罗了罪名,怂恿村民把陈竞吾和李驿告到了尚际方那里。尚际方要是信则最好不过,不信,往永毕那里一查,也得信了。破坏预五师在黔西地方上的权威性,然后把中统局引入战局,逗引双方绞杀,其后引发的一系列后果,还包含了危及陈怀远军事生涯的可能性。

要不是尚际方跟梁冬哥有这么一层关系,而那些人告状的时机又如此巧合令人生疑,还真叫他们得逞了。到时候陈怀远是百口莫辩。

连环计。

梁冬哥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三个字来。

破连环计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釜底抽薪。

既然由陈竞吾起,则应由陈竞吾毕。

“叔,叔嫩要救俺啊叔,俺错咧,俺不老实贪便宜王八蛋,嘎被人揪着了小辫辫儿红黑栽介了,俺晓得错咧……”陈竞吾叽里呱啦一通临江话,说到后来,除了陈怀远陈怀秋,谁都听不懂他讲啥。

梁冬哥虽然听不懂,但看陈怀远已经缓和下来的脸色,便知陈怀远心软了。

陈怀远确实心软了,他怒过之后,又开始念起了陈竞吾的好,听着乡音,仿佛眼前的人又变成了当年乡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那个小孩儿。

“人伢子,多大的事,为末一开始不好好说,非要听那些人的哄骗,不肯说实话。”陈怀远有些叹息,“红黑我给你做主,你怕甚?”

为什么说设局的人高明?因为人家吃准了陈怀远就是真查清了,到时候也会把这事给揽下来。梁冬哥心中暗暗着急,本来只有李驿跟着来的,梁冬哥故意把其他五处的处长还有陈怀秋以及彭立坤都叫过来,为的就是让这次审问的形式更加正式,让陈竞吾不敢公然打亲情牌。看来,还是小觑了这人的脸皮厚度。

好在梁冬哥事先跟陈怀秋打过预防针,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陈怀秋是陈怀远的胞弟,一切以陈怀远为重,为了保陈家的顶梁柱不倒,自然不会对陈竞吾有什么感念。此时见陈怀远有放过陈竞吾的意思,陈怀秋开口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亲情交流”,朝陈怀远道:“师座,现在事情说清楚了,陈处长是中了别人的计才导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那些人是其心可诛……可陈处长本身贪污公款,知法犯法,瞒情不报,又该当如何处置?”一张嘴就把陈竞吾的罪名咬死了,直问怎么处置——能有什么处置?按照陈怀远之前在乾定定下的规矩,这种罪名的结果就是直接枪毙。而且这话要是从外人嘴里讲出来,还有威逼胁迫的意味,但是从陈怀秋的嘴里讲出来,却是一种公正无私。

陈怀远这下也清醒过来,知道这种事不能念旧情,否则无法服众。你陈怀远有内侄,别人没有?法不容情,既然要讲公正立权威,就不能搞特殊。

“陈怀秋你个胳膊肘往外扭的,你还姓陈吗你!”陈竞吾激动起来,哭着爬到陈怀远近前抱着他大腿号,“叔,叔你救我,叔,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怀秋也来气了,一拍扶手站起来就骂:“我哥是你叔,我不是你叔?!看你这副死德性,一身脏水准备往哪泼啊你?全让我哥给你接着?!”

“怀秋!”陈怀远皱眉喝止道。

陈怀秋悻悻地坐了回去,仍旧是一脸不服气想想去揍人一顿的表情。

陈怀秋这么一闹,陈竞吾的“亲情牌”自认无法再打了,却只听他道:“叔,我没把脏水往你身上泼。可叔你要救我,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才为你得罪了黔西四县的乡绅土豪,你不能就这么卸磨杀驴啊……”

陈怀远此时虽然对陈竞吾十分厌恶,但想他出事也确实是因为自己,不能就这么不管他。陈竞吾捏准了陈怀远的脾气,一击一个准,但这里除了陈怀远还有九个人。

此时梁冬哥的安排终于奏效,陈怀远是觉得亏欠他了,可其他人完全不这么想,相反,都认为不能因为陈竞吾而让预五师和陈怀远受损。陈竞吾这么一说,立马有人表示不满。

“陈处长,照你这么说,你贪污公款也是为了师座为了我们师?”预五师穷,军需处的人最恨贪污公款,尤其是这个陈竞吾贪的还是预五师的公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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