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远治军有名,指挥有名,臭脾气有名,不混派系有名,混到如今的地步,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他。对他想除之而后快的当然后,但以他为榜样马首是瞻的也不少,在国军中也颇有几分名望。如今他不服从调配,开会开到一半就话不投机拂袖而去,对于陈赐休来说,这比当年当面拒绝他的示好更加打脸。这已经不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的问题,而是陈怀远现在对着他已经胆敢公然抢占资源不服从指挥了。
梁冬哥自然乐于看陈怀远跟陈赐休等人的裂痕增大,但也担心他这样会招来祸事:“军座,即使是真的不想在军中呆了,现在也不是能跟他撕破脸的时候啊。”
梁冬哥当然不可能想办法弥合陈怀远跟陈赐休的矛盾,只是陈怀远现在正跟蒋介石讨要一个省主席的位置,要是这时候陈赐休横插一杠从中作梗可怎么办?梁冬哥的言下之意是,等要到了省主席的位置,再跟陈赐休撕破脸也不迟。到时候主管一省,陈赐休就管不到陈怀远头上了。
陈怀远明白梁冬哥的意思,满不在乎道:“我跟他总有撕破脸的时候,与其被暗地里穿小鞋,不如早点说开了挑明了,他反而不敢拿我如何。否则旁人都道他气量小,为私怨。”
“他气量本来就小。”梁冬哥嘟哝。
陈怀远乐了:“大伙儿都知道。”
另一边,陈赐休越想越气。他眼馋那批美军装备眼馋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借着战后收缴的档子把武器收归,却不想早被陈怀远抢了先。
“陈怀远现在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贺敬章和万荣举躲在背地里肯定笑得牙都要掉了!”陈赐休对着自己的心腹咬牙切齿地抱怨,“仗着自己有军功,肆无忌惮!给他当兵团司令不要,让他进国防部当厅长也不要,一开口就提要求说要中原省省主席的位置!”
那心腹道:“中原省的位置这么重要,就是给,旁边的胡东昌也第一个不同意。”
“胡东昌也不是什么好货!”陈赐休一听这名字,也内伤得紧。蒋介石最爱玩力量制衡游戏。贺敬章势大,他便扶持自己对抗,这几年自己也渐渐势大,他便扶持胡东昌分自己的权。总之蒋介石的独`裁欲`望强烈,绝不容许一山有二虎。胡东昌这几年在西北经营地盘,也打起了“西北王”的旗子来,身边又拉拢了一大批黄埔同学将领,俨然军中另一大势力。
“得想个办法,把这些人都拉下马!”陈赐休虽然没有谋夺天下的野心,但一点也不想被人分权。
“这……”心腹有些犹疑,“那胡东昌风头正盛,陈怀远又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这两个都不好办啊。”
“胡东昌现在受宠,正是老头子想扶植的重点,而陈怀远有功不赏,老头子对他也颇为亏欠,确实不容易搞下去。”陈赐休冷笑,“但别忘了,老头子的死结在哪里。你手里的那几个政治犯,也该物尽其用一下。不光他们俩,如今正好趁机在内部搞一搞清洗,老头子现在对共`党磨刀霍霍,他会感念你的。”
田愈忠被押出牢房后,马上被一阵强光刺激得即使扭过头去。他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室外的光线。
一边早些被押出来的石豪,怔怔地看着广场上十几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同志,忽的想起十年前。十年前,他从北平风尘仆仆地南下来会见工作和战斗在在南京的同志们,也是在南京的近郊,也是在一个僻远的院落里,也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那时候来迎他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旧长衫,架着眼镜,斯文却稚气,精神抖擞地站在那儿,眼中饱含着激动和喜悦的光芒,笑得比什么都好看。田愈忠,字雨山,浙江上虞人,那时还在在央大念书。
然后被捕了。
石豪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捕了,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大意,让十年前那个斯文稚气的年轻人,变成了眼前这幅苍白羸弱满身伤痛样子。
石豪从来都对这些事情看得很淡,成王败寇而已。被捕后,他从不否认自己就是共`产党,但不该说的他绝不会张口。他只晓得这场游戏,他只是输掉的一个棋子,但这盘棋还没完。他等着,只要国民党还留着他的命,他就等着,等着看这盘棋最后谁输谁赢。他是谁啊,他是石豪,他去过苏联他看到过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真正强大起来会有如何恐怖的力量!虽然他对党内那堆说什么“农村包围城市”,什么“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嗤之以鼻,但这这种内部矛盾不妨碍他对共`产主义的狂热信仰,他要冷笑着看国民党和党内那些修正主义者们最终穷途末路……只是他如今看到田愈忠,不知怎么的,忽然无法再保持他冷艳高贵的姿态淡定下去了。他不想这么无所作为的在牢狱里浑浑噩噩地等到不知何年何月,他要救这些年轻人,让他们逃出去,回到自由的世界去,回到同志们的革命队伍中去!他忽然明白,只要怀着必胜的信念,又何须惴惴不安地等待结果?只要无产阶级能摆脱剥削和压迫,只要这个国家能回到大多数人的手中,农不农村特不特色没有关系,什么方法都没有关系。
宪兵们没想到自己手上这个奄奄一息的痨病鬼,忽然一下子发起疯来。甚至因为毫无防备,被他夺去了枪。
石豪拿到枪后发了疯似的毫无章法地乱开枪,没有经过射击训练的他,被枪支的后坐力震得险些拿不住。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要换别人,早就被守卫的宪兵打成筛子了,可这回这些政治犯很特殊,宪兵们被交代过没有命令不能轻易杀掉,便有那么点犹豫。但这点犹豫,很快在有人趁乱逃出去而造成的巨大的压力中结束。
石豪感觉到身体被弹穿后的剧痛,这种剧痛对于麻木冷漠了多年的他,像烈火一样让整个人都为之燃烧起来。他在疼痛中抽搐着,发狂地嚎叫着扣动扳机,直到生命的烈火燃烧殆尽。他最后的目光,掠过围着他的宪兵,看到他的同志们,看到很多人在看着他。田愈忠在看着他,那些在牢中不愿与他为友的人都在看着他。
啊,那道路,尘雾迷茫,
遍地荒芜风霜,充满动荡。
有谁知道自己的命运,
也许就在这草原,雄鹰折断翅膀。
乌鸦啊,这不是你能飞翔的地方。①
……
石豪的死,没有让田愈忠逃出来,但却让另外三个人逃了出来。这三个人最后死了两个,还有一个终于和地下党取得了联系。想特科报告了近期国民党内部有大规模排查清洗的情况。
陈怀远阵子正跟陈赐休吹胡子瞪眼,这种事情,他最有嫌疑也最没嫌疑,倒是梁冬哥的一个不小的掩护。而胡东昌身边的鹿彚茗更加敏锐地察觉到状况不对。
梁冬哥收到中央特科的警报后,想了一下,做出了坚决的回复,表示愿意继续坚持,并且在必要时刻牺牲自己掩护其他同志。
陈怀远,如果杀了我是一个向国民党表示忠诚的机会的话,我希望把握住这个机会的人是你。
梁冬哥烧掉纸条,起身来到书架前,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本黑皮书的书脊,却没有把书拿出来。
也许陈怀远相信他的校长曾经“革命”过,但梁冬哥不相信。在梁冬哥眼里,那些从旧有的封建和半封建社会里走出来的贵族、资本家和小市民,都不过是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做旗帜来挥舞以便获取自身利益的人。②
当梁冬哥第一次从父母呵护的温室里走出来,看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把罪责归于满清的落后和他国的侵略,但很快他就不怎么想了。梁冬哥是1920年末出生的人,满清或许还在他父母的记忆里留有残片,但对他而言,早已是遥远的过去。在他看到饥民饿殍的时候,是蒋介石宣布民国进入训政的第七个年头的时候。训政,按照先总理孙中山的解释,是暴力革命的军政到民主共和的宪政的过渡时期,是“予革命政府以训练人民之时间”,是“予人民以养成自治能力之时间”,从而避免“第一为民治不能实现,第二为假民治之名行专制之实。第三则并民治之名而去之也”。而自28年起至37年抗战全面爆发,十年里,崛起的不是人民自治的能力,而是贪墨了天下之财四大家族……皇权的失落,国土的沦丧,并没有让国人抛却脑海中烙印了几千年的旧思想,北洋政权覆灭后,人们还做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迷梦。怎么分,怎么合,这个问题有多少人想过?除了发几句看似悲天悯人的“兴亡百姓皆苦”的文人式牢骚,还有什么呢?在旧有的教育里找不到答案的梁冬哥,于是把目光投向了一个年龄比他还小的政党。
总结人类历史上普适性的发展规律,任何变革中的产生的既得利益者,都是进一步变革的阻碍。而对于这些阻碍力量,温和改良往往失败,因为谁都不会主动让出自己手中已有的蛋糕。即使个别人肯,这个集体不会肯,依附这个集体存在的哪怕被剥削者也不会肯。只有通过暴力推翻和思想解放,才能改变现有的力量格局和思维方式。而暴力革命,对于和平年代生活幸福的人们来说或许是疯狂且难以理解的。那些乐于幻想着舞池里风度翩翩的绅士淑女,宴会里奢侈华丽的衣裙首饰,男人整齐的鬓角和女人勒紧的腰线的人来说,旧时代不过是一种幻梦的寄托。他们永远也不会热衷于这个时代真正的面貌——饥饿,贫穷,疾病,战乱,绝大多数的人像野兽一样每一刻都在为下一顿的食物而焦灼。
反对变革的,捂着旧有的脓疮继续发烂的,是为“反动”。国民党的革命性,随着孙中山的去世和在争取到自己畸形的买办方式的政党利益后,就几乎不复存在了。梁冬哥纠结了许久“国民党反动派”的问题,在把陈怀远这个“国民党”从“反动派”里摘出来后,才说服自己安心地继续跟随并爱戴他。其实陈怀远也不是完全有反动的一面,但他毕竟只是个军事将领,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怀和传统儒家的仁义思想或许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梁冬哥也不奢望他能有多高的政治觉悟。陈怀远只管打仗,只管打好仗,至于这仗是为谁打的,他并没有多想,至多不过是战前待遇和战后奖赏公不公平的问题。不公平了,他才会牢骚怨气为自己不值两句。梁冬哥对陈怀远的军事才能是极为欣赏和崇拜的,但是对其政治观点,则保持了冷静的观察和理智的分析。
梁光松曾嘲讽中`共:自己都是群朝不保夕的小年轻,还妄想带领中国团结世界的什么无产阶级翻身做主人。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是个唱着国际歌发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或许因为在这个国破家亡的年代里,盛产理想主义者吧。
“想什么呢?”
梁冬哥一惊,收回手,扭头对上陈怀远近在咫尺的脸,忽的心中生出不舍来,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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