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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主要是练习夜间审讯。两人一组,先是互相交换审讯彼此,然后审讯犯人。最常用的方式是汽车的前灯照脸。两日后,便转入热法审讯,依旧是控制伤害程度的彼此训练和审讯犯人。疼痛与流血,让他们清楚地明白如何以最小的伤害制造最大的痛苦,并且如何催眠和麻痹自己:这不过是疼痛而非伤害,甚至切断大脑对伤害的反应——如果他们被捕的话。

阿诚手上的伤口正在慢慢地长,又疼又痒。那是前一日练习时的伤口。他看了一眼同学,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立陶宛姑娘涉及反苏策划,他无法从只有姓名、年龄的表上得出这个结论。同学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问:“说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姑娘便开始哭泣。

接着是用刑。如果无论如何都要定罪,那么刑讯是不可避免的。

他们按照教官的指示,用采暖设备往刑讯室里交替通入冷气和热气。再进去的时候,这个姑娘的身上的毛孔透血,已是去掉半条命。供了人,提供了策划的经过。阿诚字好,做记录。这里头前后矛盾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步,然而也就这样结了案。结束后,他躺在板床上,恶心得想吐未吐。

这里让他厌倦,他怕自己在疯狂的环境中也失去理智。他想回到明楼的身边。然而他滞留在这里,为了黎明,没有什么不能忍耐。

11月13日上海沦陷。11月20日迁都重庆。12月13日,南京沦陷。接着便是惨无人道的六周屠杀。

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他便想到明楼。他收到过明楼的信,明楼写那封信的时候是在南京。这封信他已熟读能背,却仍贴在他衬衫的内袋里。

此时的明楼在重庆。

新近迁都,有千头万绪要忙。明面上,明楼是跟着迁出的国立教授们到重庆的,暗地里却是戴笠的意思。顺着汪芙蕖,搭上周佛海,成了汪氏上清寺官邸的座上宾。他心里清楚,战局走到这个地步,是战是降,党内早就分裂成两派。上面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在这一派里,以应不时之需。明楼出身干净,与党内多人交好,却又是学术上和生意上的私交,做这样的事最合适不过。周佛海、汪芙蕖又是搞经济的,他们之间有许多可以交流的。

明楼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个任务。半壁江山,摇摇欲坠,却仍然想着派系党争。忽然羡慕起王天风来。撤出上海的时候,王天风申请留下组织上海站的工作。为明楼送行时,他得意地说:“等死,我可死国了。”

周佛海见他出神,推了推他,笑道:“想什么呢?”

“我已有一周未接到家姐的电话,实在挂怀。”明楼叹了一口气。

“租界应当还好,莫要忧心,有机会我来安排令姐来重庆。”

“总要说动她才好。”明楼叹道,“我来重庆曾劝她和我一起,谁料她说祖宗家业都在上海,是明家根基,死也要死在那里。”

“令姐的脾气,我也有所耳闻,没想到这样血性。”

“是啊。我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明楼点点头,旋即又低声道,“周先生,我听闻南京那边……”

“噤声。”周佛海私下看看,也叹一口气,“我也挺说了。重庆已是人心惶惶,你看这席上,人人自危啊。”

明楼环顾四周,虽是筵席之上,却一片愁云惨雾。上首的吴先生,不知在说些什么,已是满目含泪。明楼正想同周佛海说话,却见吴稚晖老先生扑通一声跪在汪的面前,老泪纵横道:“救救中国吧!悬崖勒马,能救中国的也只有你了。怎样去结束这不利的战事。你有你对党国的责任,不应为了一己求自全自保之私,再这样袖手旁观下去!”

吴在党内地位甚尊,见他忽然跪下,满座皆惊。一番话说得痛彻心扉,与会的无不悲戚。

汪也吃了一惊,离座与之相对跪下,握着他的手垂泪。

明楼扭过头去,不觉泪湿眼眶。吴素来在党内是站定了反共的立场,他本对此人全无好感。然而国难当头,一个老人就这样给政敌当众跪下,却也是沉痛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阖座被此情景触动,也都哀哀哭泣起来。幼时读书,读到一班臣子难逃,与皇帝哀哀痛哭,总会嘲笑他们当中没一个英武男儿。或盼望一个英雄跳出来,拔剑怒斥这一班文臣懦弱无用,当提长剑,杀回旧河山去。然而此刻明楼蓦地明白了那班遗臣的心情。山河破碎,国土沦丧,异族的枪炮击碎同胞的胸膛,鲜血流淌在喂养他们的土地上,痛哭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却是一个普通人面临这巨大痛苦的反应。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软弱过。他所坚信不疑的胜利的未来,因这节节败退的战局而动摇。

他想念阿诚,想他在异国他乡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有多么的震惊和痛苦——甚至他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如这席上软弱者一般抱头痛哭。音书断绝,他又会怎样地为他们担忧。

他望向窗外,不见星月。只这一片漆黑的夜空,他们共同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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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苏联大清洗的细节,见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

2.吴稚晖这桩事有汪季筠女士的目击,载于金雄白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

第20章

德国入侵奥地利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了重庆和列宁格勒。

阿诚念及他们的那栋湖边庭院,又是甜蜜又是怅惘,如果毁在战火里,实在让人叹息。明楼则连叹息也无暇,收拾了行装回到巴黎。他在军统这边所有档案已经全部封存,除了戴笠以外,无人可以启封。此番回巴黎,一者是明面上他的交流之期已满,当回巴黎去教书。二者是暂时婉拒周佛海的延揽,且观后事发展。

回巴黎后,明楼去了瑞银。战事纷乱,无论是黄金还是股票都剧烈地波动着,无数人赔到倾家荡产,却也是投行沙里淘金的机会。他少有的不必挂念许多,只是专心做他擅长的事。数据很漂亮,收入也十分的丰厚。他同阿诚都走上了革命道路,因而对明台便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心想明台还是爱玩的年纪,便不怎么拘着他,只要他不学坏,都由得他去玩。

明台可算释放了天性,如今法语说得溜了,几乎就不着家。巴黎的馆子他几乎要吃了个遍,上次写了一个美食鉴赏,还登在报上,傻兮兮地和主厨合了一个影。

他把阿诚那间公寓里的东西都搬了回来,连同他的几盆茶花。茶花难养,不过眼下于他而言,钱不过只是数字,失业率节节攀高,人工也便宜,便请了人来照料,闲下来也要浇点水。中秋节前开了一次,所有情绪便一齐涌上心头。归期越近,越发地难捱,只恨这时间偏偏要一秒一秒地走。

巴黎的中秋连日阴雨不开,明台在图尔,只剩他一个人,他便在家里喝了酒先睡下。一觉醒来,床边似是有人坐下,还未睁开眼睛,便有人在额角落下一吻。

他和阳光都回来了。

他搂住阿诚的脖子,结束了这个长长的吻。这双黑眼睛如一对垂于眼前的明星,温柔明亮地在眼前闪烁。他仿佛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水中,在船上,在梦里。

“回来得比我预想的早了两日。”明楼摸摸阿诚鬓角的头发,毛茸茸的叫他心软。

“那是为你着想。”阿诚瞪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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