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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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

“那个土地公真难看,我怕它。”

“我也怕。”

“那末,你为什么又叫做土地呢?”

“妈说,我是土地公诞日那天生下的,我爸爸就把土地做了我的名字。”

“改个吧。”

“我也叫做小人儿不成么?”

“你比我大,你就叫做大人儿吧。”

他快乐了。

因此,她再见到土地,就改口叫他大人儿。

这时候大人儿从后山的斜坡上,连跳带跑的走下来,笑嬉嬉的,手里拿着节甘蔗;他就用这甘蔗向她招呼,面喊。

小人儿看见了,就站起来,忙忙的把狗尾巴编成的小房子给他。

“这给你!”她说。

“这给你!”他也递过甘蔗。

“这个好么?”她望着小房子。

“好的!”他答。“你吃,这节甘蔗象糖”他在笑。

两个人就排排地坐在草地上,吃着甘蔗和玩着小房子。她开始向大人儿说她昨夜所做的梦,那个梦是可怕的,因为有两个黑的人,非常之高,非常之大,头戴白色长帽子,衣服很漂亮,却是赤着脚儿,脚趾象毛笔管——

“我怕哩。”大人儿呆呆的看她。

“好,不讲了不讲了,”她又咬口甘蔗。

“昨夜也做个梦,”他接着说:“这个梦我很喜欢。”

“是什么呢?”

“我梦见我妈她不打我了,她很好,还给我许多糖宝塔,并且许多铜子”

小人儿吃吃地笑了。

“她给你没有么?”

“我今天起来,把这梦告诉她,问她要,她只给我五个小铜钱”

“糖呢?”

“没有给。”

于是小人儿又告诉他,家里那只黄灰色的老母鸡又生了个蛋,特别大的,但是她妈检去了,不准吃,要留到将来孵成小鸡。她并且告诉他,她希望小鸡赶快生出来,长大了,又生蛋,蛋子孵成鸡她要把这些鸡拿去换个羊;羊这东西使她喜欢极了。

“这么多还不够么?”他指着那些安安静静地吃草的羊。

“这不是我的,”她说:“是王家的,我每月只赚他们吊钱。”

“钱呢?”

“我妈拿去了,她两天给我个铜子”

接着,大人儿又告诉她,说他的爸爸昨夜里回来,妈妈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就打她两个大耳光然而这故事还不曾讲完,太阳已落到山后去,淡淡的暮色从田野上升,向黄昏的天空集拢。羊儿也吃饱了草,躺着,跳着,玩着,有的很亲爱的挨着,用长的瘦瘦的脸颊去互相偎贴,互相向身上抚摩。她知道,这已经是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她又舞动柳枝条,赶着吃饱了而显得更其懒惰的羊儿;她面转过头去向大人儿说:

“记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坏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反反的山坡走去。

在原来的田坝上,纵是不住的打着柳枝条,羊儿也依样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挤挤,小小的腿儿欲进思退的迟慢的走着。

“去!去!”小人儿就声声的在后面赶。

小人儿把羊群赶回王家,羊看见了栏,就高高兴兴的,争先恐后的挨挨挤挤地进去了。

“,二,三,”王家的总管站在羊栏默默地念着羊进去的数目。

“不错。”最后,他向小人儿说。

小人儿非常厌烦他,因为,这个总管,虽说人老了,髭须和头发样白,却很痞,常常——其实是每次当她赶羊回来,“不错,”他说了,于是,走近去,用他粗的像松树皮的手,摸她的脸儿,并且问:

“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儿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挣扎。

“你妈夜里和谁睡觉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给耙猪屎的,喜欢么?”

说了,他就用满着髭须的阔嘴吻她,吻的又卤莽,又沉重,并且把口沫和旱烟气味,留许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脸颊上。每次经过了这种把戏,这个总管,才似乎心满意足,嘻笑着,放松手,让她跑开。

“老蠢牛!”小人儿跑远了,这才骂。

在路上,她的心中还是愤的,厌恶和怒恨。

到了家里,她看见她的妈又在发气。她的妈个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岁的妇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却天天的暴躁了,几乎整天里全在懊恼,追悔,愁苦,忿恨,完全的浸溺于怨天尤人的贫穷的生活中,时时叹气,哭泣。在她诅咒着命运时候,第,她想起丈夫,因为她丈夫的死只留下许多使她无力应付的赌债和酒帐。其次她就恨到这个女儿,因为她是遗腹的,要是不因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这时也许是个知县太太,或是归结的说,无论怎样坏,总也不至于还靠着自己的手指头去弄饭吧。现在这个女孩子是她的累赘,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穷,至于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为她。于是这个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触她的怒,使她不快乐,生气,她觉的倘若这女儿死了,她的境遇也许会佳的,所以在她发气发恨的时候,她常常狠狠地这样骂:

“天没有眼!死千死万,单单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儿却不恨她的妈,她只觉得怕。

在小人儿赶羊去吃草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天真而且活泼。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见到她妈发气的脸,她就变样了,心儿惊惊的,也象被同类征服的不堪的打败的鸡,畏畏缩缩,那样不敢上前的把头低着,脚步迟慢的走。

她发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妈。

“怎么?”她妈看见了,便连叫带骂:“你这野货,又跑到那里去了,到了这样晚?”

“没有”她嚅嚅地说。

“告诉过你,要早点回来,好帮我弄饭。”她妈狠狠地看她眼,声音更用劲了。“你总不听,难道我弄得现现成成的给你吃么?你有这样的福气?吃了请你烂舌头,臭肚子”

小人儿苦着脸,带点哭样,但不敢声张的呆呆的站着;她非常害怕。

“不动了,”她妈又骂:“难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饭我还得吃呀!”

于是,小人儿知道,她这时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厨房去,那里面充满着黑暗,但她照着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门边。拿到洋火,划燃了,急忙地点上那小小洋铁的煤油灯,借着这黯谈到使人害怕的灯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几节短短的细蔑和几根树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里去,横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于是把纸媒子点着,非常谨慎的伸到灶里去。然而这些蔑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易不会燃上的。她面眯着眼睛,逼切的看那纸媒子蒂上的火光,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些风儿去。很快的,纸媒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蔑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的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媒子。

这灶里的火,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媒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字形的交叉在蔑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到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磷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厨房里的那盏煤油灯已经熄灭了,但因了从墙上反映出来的熊熊的火光,却很明亮。

黑的铁锅里面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从白木变成和铁锅相同颜色的锅盖周围,喷出白的水蒸气,还噗噗喳喳的叫响。

她妈于是又恼恨,诅咒似的,喃喃着,向个破口的古旧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边就强硬的碰着缸底了。

“又完了!”这是完全诅咒的声音。

看看米又吃尽,这于小人儿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门边,不禁地颤保了,她以为在脸上,又得受她妈手指头用力的捻。

幸而这次她的妈,却例外的,弯着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小把小把地把米抓出来,放到碗里,也渐渐的满成半碗了。

“洗去,”她妈忽然叫。小人儿于是又怯怯地走来,把碗里的米淘净了,和上水,送给她的妈。她又转到灶下去烧火。

在烈火燃烧着,硬突的米浮沉于锅中而变化的时候,小人儿就不断地听着她妈站在缸边自语,其中充满着怨命,咒穷,间或怕人的哼出些凄惨的叹息。总而言之,她的妈,在这时,是又在想着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这在酷热的滚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从锅的边界流荡来焦味的香气;饭煮熟了。

小人儿便急急地把灶里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来,塞进灶门口底下那堆冷的炭灰里面,还鼓着嘴,吹灭那火焰;股迷眼的青烟便弥漫着,厨房里又归入到黑暗。然而,在这黑暗中,在这迷眼的青烟里面,小人儿还噙着被烟熏着的眼泪,挣扎着,小心地挟出那灶里的红炭,放到小小的炭坛里去。

她觉得几她所应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妈身边,低声的说。

“妈!饭,饭好了。”

她妈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默默的,然而却走到灶边去,用锅铲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饭弄到木的饭桶里面:饭桶是颇大的,饭只能堆在桶底的角。

“拿筷子还有大头菜。”

她妈说着,端起饭桶就走了。

小人儿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长圆形的小小竹笼,在其中便抽出筷子,于是爬下来,又摸索去,到满着蛀虫小洞的那菜橱上,拿了块惟的状如鸡头的大头菜。

在吃饭时,小人儿依样不敢正视她妈,并且想讨人喜欢,吃过碗饭,那小片大头菜还没有印上她的齿痕,原形不动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满着边沿的红花碟子上面。

“年到尾,只是吃大头菜,大头菜”

她的妈又照样的咭咕了。

在这时,小人儿的小小的心上更压着惶恐,她觉的什么异常的祸事将降临到她头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见她妈的手指头捻到她嘴巴;因此,这餐,也和往餐样,她的妈在怨恨和诅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觉似的,干干净净地刮光那饭桶里面的饭了。

这是在小人儿上床去睡觉的时候。

睡觉,这在别人,想是种应该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这幽静的幸福却没有给过小人儿。因为,上床去,她必须遵从她妈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只受惊的小畜牲,静静地蜷伏着,倘若不在意的转动身体,把不结实的古旧的铺板发起吱吱扎扎的响声,那末,给她妈知道了,便是毫无迟疑的蹴过来坚硬有力的脚,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间,大腿,或背脊,受了伤似的痛楚到好久。并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这,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她妈差不多是终夜的,晓晓不休地,重温着白天的生活的该咒,该灭,该使她怨命,恨这个女儿,把世间的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敌,她终于叹气了,哭泣了。

但是,在这样不变的,每夜里几乎成为疯子,由不安于贫穷的生活而发生出来的变态的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张着眼,明白地做她的梦;当开始她这个梦的幻想时候,她微笑了,那枯瘪的愁苦的脸上就布上欢乐,以及表现出种饱满着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觉得她是阔了,有洋钱,有银锭和金锭,有珍珠,有玛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丽婢女和仆人吃饭的筷子是红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样的白玉;鸡鸭排满着俱是吃腻了,想吃凤的脑髓和虎的下巴在这时,她就俨然是个主宰切,任意操纵,尊贵的象什么命妇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脚,发怒时蹴到她女儿,面又威严又傲慢地吆喝:

“你这贱丫头,给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着——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灭的时候,她原有的怨恨又澎涨了,并且因为从富贵跌到贫穷,失望和嫉妒使她更伤心,更甚的恢复了类于疯子的那状态;于是小人儿就象是应该似的,也更倒霉了:她妈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妈切齿的说,又用脚去蹴。

因为这脚蹴去的力量太大了,并且在腰间,小人儿,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来;眼泪正连续着涌上眼里。

“还敢哭!”她妈又骂,“你这死不掉的,留着累赘人!”并且又用脚去蹴,作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儿害怕蹴,于是缄默着。

虽说她脆弱的心灵被种权力紧紧的压迫,在惊恐和颤抖,但为她的安全——其实是为避免那无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泪,更其安静的蜷伏着,这完全像只被征服或将饿毙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悬着,因为她妈的自语还依样不休,时时响到她耳边来,使她警觉着自身的危险;她听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里响动的各种声音,也都使她感觉到恐怖。

然而睡眠,终于来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恍恍惚惚地做了个梦。

这个梦,她是做的太多了,几乎成为不变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时,就忠实地来了,把她引到高耸的孤另的塔顶去,只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间,要把她从半空中摔到地上去,于是她挣扎,她呼喊,然而她没有这种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着气,无抵抗的,任凭糟踏;并且,她张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的像铁锅的底于是她被摔下去,身体在她自己的眼前飞散,每部分都象粒微细的沙。

她醒觉了;在她神志迷离中,她惊颤地猛然想到,她腰间的痛楚却是因为她妈用脚蹴它的缘故。

于是她又安静地在床尾蜷伏着。

当晨曦把夜的黑暗驱逐到屋隅,小人儿就为了习惯;也像在冥冥中有了种知觉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难的张开了,看见她妈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预备做她应做的工作,赶着羊群到牧场去。

离开她妈,这小人儿的心就忽然得了宽赦,活泼泼的跳跃起来;在这时,她已经忘却她妈,和那个梦,以及她自己腰间的痛苦了;充满在她心里的,是天真,和种感觉她自己快乐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阳光里飞跑着,象两个动人的可爱的小鸟;她到王家去领她的羊群。

“土地他说今天会送给我甘蔗,还有”

小人儿面跑,面想。

“小人儿!”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闪动在她眼前的,又是那群使她喜悦的,象雪般白的羊儿。

..

小小的旅途

从常德到汉口,这路上,是必须经过很多的小小仄仄的河。倘若在秋天,纵不说?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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