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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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和冬季相联的秋末,水也浅了,厌小的河于是越显出民小来,如汉寿带的河道,就只能用木划子去通行了。要是人了冬,即所谓八百里的洞庭湖,有很多的地方,小火轮走着,也是担忧担忧的,把竹篙子去测量水度,生怕不留神,船搁浅了,这是非常不快意的事。并且,在那个时候,所谓湖,其实已缩小到真像个池子罢,两旁边——不,是四周围,使人望不尽的全是沙和混合的滩,软润和干涸的,给阳光照着,那上面便现出许多闪烁不定的小小金属之类的光。还有捕鱼为业的人,便盖了矮矮的茅屋在那滩上面。

然而,这次,从常德动身到汉口去,时正仲秋,因了六月间曾涨了次大水,所以在仄小的河中,小火轮还可以来往。

我买的是房舱票。

在这个小火轮中,所谓房舱,是大异于普通的江船和海船的。当个茶房作我的引导,推开那严闭着的房舱的大门其实没有小门时候,股臭气,也像是久囚的野盗得到越狱的机会般,就神速和有力的冲了出去,使我竟至于头脑昏乱了好久。

“这就是么?”我怀疑。

“就是的!”

丢下铺卷和箱子,茶房顾自走了。

“这怎么能够住”我站在梯子边想。

“喂!”听到从黑魆魆中奔出这声来,我这时才仿佛地看见这个房舱的积量;宽约八尺,长只有丈二,高还不及六尺罢;但其中,却安置着床铺十二架,分作两层,已经住了许多客,也不知他们是在闲谈些什么,吱吱喳喳,如同深夜里竹篙子撑水的声响。

“喂请关门!”这是躺在梯子边那床铺上面的个胖子,偏过脸来,向我说。我不禁地纳罕到他的鼻子是长得非常可惊的大。

我看他,是因为这缘故罢,胖子却误会了,举起手儿指到最后面的下层床铺,在那里,暗暗的,只隐隐地可见到两个女人,以及说不定有多少个的小孩子,于是他继续说:

“他们怕风”

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很充足的理由吧,所以不等我动手,这胖子就歪着身子,用力的把门关了;舱里面又恢复了黑暗。

在黑暗中,要找到空的铺位,是很难罢,除了借重到灯光,唯的,那只能够权为瞎子,茫然的用手去摸索了。

“有人!”

我摸索去,客就喊。其实,因了这初得到的异样新颖的经验,只要刚刚碰到别人的腿,脚,腰,,或者竟是觉得有生物的热气时,我的手早就神速而且怯怯的,收缩转来了。

“往外面,梯子边,靠左手,那上层,”

也不知是那个客,出我意外的朗声指示,这确然是种很可感的好意罢,但是我却愤怒了,觉得健健壮壮的个人,成了傀儡,供这舱里的客捉弄,随便什么人在这时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后就退后,我是完全失了意志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像是囚徒或奴隶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终须忍耐住这感想,照着客的指示做去,这才得到空的铺位子。在这铺位旁边,我忽然发现到有个小小的窗子,便把窗板推开,那清爽的空气和可爱的光亮,透进了,真值得说是无可名状的愉快罢。然而,紧接的,为了这舱里其余的窗子全严闭着,那种不堪的臭气,就浩浩荡荡,无穷止地向这里奔来,终使我再不能缄默;我说:

“你们的窗子怎么不打开?”

“风大”那胖子先回答。

“对了,风太大。”别的客人就连声附和。

看这情形,无疑的,就是更明显地关于常识的话说出来也要等于废物,于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们这伙人,纵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会异于常人的依样好好地生存着吧。

那种臭气终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舱外去,站在船头,很久了,我恍惚觉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种宽赦,有如自己就是个什么罪犯。

船上的烟囱懒懒地吐出淡淡的煤烟在船身的两旁,密密杂杂的围满着许多木划子,这都是做生意的,有卖面,卖汤丸,卖香烟饼子,以及凡是旅客们所临时需要的各种东西。这些小贩子,为了招徕主顾,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们操作着,叫喊着,慌忙着,但有时却也偷闲的向较阔的客人丢下媚眼,和不在意的说出两三句通俗的俏皮话。间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脸,他们纵不愿意,却因为营业关系。也只好勉强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还是归结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问,“客人,要啵?吃碗汤丸啵?”不过凡是老油脸多半是吝啬的,不然就是穷,究竟取笑之后依样是不肯花三个铜壳子,买碗汤丸吃,他们是宁肯挨着饿到船后吃船上公有的饭,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盐伞子等等,那更不必说了,也许那些人在许多年前就和这些东西绝缘了。在这些做生意的木划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只能悄悄躲在震篷里,把舵,摇桨,和劈柴烧火这之类的工作,因为在这时假使他们出现了,那生意马上就萧条,坏事是毫无疑义的:他们全知道这缘故。

于是,卖和买,浅薄的口头肉感的满足和轻微货物的盈利,女贩子和男客人,像这两种相反而同时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乱,叫嚷着,嘻笑着。纷扰着,把这个又仄又小的小火轮越显得没有空处了。看着这种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难的联想到中国式厕所里面的粪蛆,那样的马蚤动,蜷伏,盘来旋去我又觉得头昏了!

“转到舱里去罢。”我想。然而在那个舱里面正在黑暗中闲谈和静躺着的那些怕风者,不就是和粪蛆同样讨厌的堆生物么?我不得不踌躇,而其实是苦恼了。

幸而这个船,当我正想着上岸去的时候,许多水手便忙着,铁链子沙沙锵锵的响,呀呀呵呵地哼着在起锚,就要开驶了。然而在船身摇动的这瞬间,那些女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声地乱哼乱叫。其中,有卖面和卖汤丸子的,就为了他们的筷子,碗,铜壳子还不曾收到,急慌了,哭丧般的,带咒带骂的呼喊着,并且凡是“落水死!烂肚皮!”等等恶意的咒语,连贯的句句极清朗地响亮在空间,远听去,也像是个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似的。

汽笛叫过了,船转了头,就慢慢地往前开驶。那些密密杂杂围满在船身两旁的木划子,这时已浮鸥般的,落在后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骂声音,虽然还在远处流荡,但没有人去注意,因为这些客安定了,爬上铺去,彼此又闲谈到别种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还吹来风,很冷的,于是我只得离开船头,又归到那舱中去受臭气的窒塞。

“像这种臭气,倘若给从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种绝妙的极酷刻的苦刑罢。”

我想。在这时,个茶房提着煤油灯走进舱来,用两只碗相碰着,并且打他的长沙腔大声嚷着:

“客人!开饭哩”

接着便有许多客,赶忙的爬起来,当做床铺的木板子便发出札札的响。

这个茶房又用力的把两只碗碰响了下,大声叫,“说话,你是几个?”他向着那胖子。

胖子便告诉他,并且把船票从腰间青布钱搭子里摸出来,送他看。茶房于是又逐询问别的客。

最后,这茶房便宣告了,脸向着门外的同伙,高声的,纯熟得也像个牧师念圣经,朗朗地嚷道:

“八个,三个和二个,四个,个,大大小小共统二十二个。”说完了,他又非常得意的嬉笑着,把两只碗相碰了下。站在门外的那同伙,便如数的把碗递进来给他。

这真是可惊的事!完全出我意外的,除了我自己,我才知道这安置着十二架床铺而不得容足的舱中,竟然还住着二十个人!二十个人

“我的天!”我真要这样的叹息了。

因为了了灯光,这舱中便显出昏昏的,比较不怎样的黑暗了,那胖子的家属——用花布包头的宛如年青的麻阳婆,两个中应有个是他的堂客罢,——就开始慌慌张张的,急急地把张灰色的线毡打开,用绳子捆在床前的柱头上;作为幔帐,也像恐怕着他们的样子给别人瞧见了,是种重大的损失和祸害似的。然而这举动正合她丈夫的心怀,所以那胖子便笑嘻嘻的,傲然地得意着,并且不惮烦地把饭碗和筷子,从线毡的边缝间塞了进去。

当茶房把饭碗半丢式的放到我床上来,那碗座,便在我白色的棉被上留下永远的油质圆圈了。这个碗,是白地兰花,粗糙而且古板,看着会使人联想起“三寸金连”和发辫子这类东西的,却密密地缺着口,里和面全满着腻腻的油泥。

“喂!换个。”我说。

“个样”

茶房的这答话真是忠实,换到的碗的确缺口缺得更多了。

“真没有办法!”我想;然而我还得担忧着,细想唇儿应当怎样的小心,到吃饭时才不致给缺的碗边给拉破了,流出血来。

和这碗同样恼人的,还有头尾样四四方方的竹筷了。这筷子是当着我眼前,曾经在茶房的粗壮而且长满着黑毛的大腿上刮过痒的;因为当他预备把这筷子丢给我的时候,也不知是蚊子还是别种有毒的虫儿正在他的腿上咬着,使他惊跳了起来。

在这样的境遇中,虽然有点饿,我也只能够空着饭碗,眼看这舱中的客——他们每个人都快乐的谈笑着,面又匆匆忙忙,饿馋馋的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不洁的饭和菜然而这些人,他们所用的碗筷不就是和我个样的么?其中,我尤其不能不佩服到那胖子,像他那样笑嘻嘻的,接连着从灰色的线毡边缝间把饭碗又碗的送进去,面还赞颂般的说:

“多吃些啰!饭还香,菜的味儿也好。”

大约是不很久罢,这些人便吃饱了,每个人又躺下去,大家勾搭着说些闲话。但不久,这说话的声音就慢慢地减少了,熟睡的鼾声接连着不断地响起来。

于是,在昏昏的灯光里面,那个不容人看见的用兰花布缠着的头,忽然从灰色的毡子里钻了出来,个完全女人的身体就出现了。她怯怯地向四周看望,鬼鬼崇崇的,低声呼唤另个在毡子里的女人。这两个人便互相谦让了会,结果先钻出来的那个,便蹲在木盆上面,袒白的,毫无忌惮的完全显露了凡是女人都非常保重和秘密的那部分;种水声便响着,和那复杂而又单调的鼾声混合了。接着后出现的那女人便同样的又表演了次。这小小空间所充满的臭气,于是又增进了奇怪的种新鲜的伙伴。她们俩经过了商商量量,轻笑着,低语着,挨挨擦擦的并肩走去,就把木盆里面的东西在舱门边倒了出去,然而那半却流到舱里来了。

第二天天亮之后,这两个女人却又始终不肯露面的躲在毡子里,吃饭又得那胖子碗碗的从边缝间送进去。

啊!从常德到汉口去,在这小小的旅途中,我是纯粹的在这种的苦恼中沉溺!

北京

..

胡也频作品集毁灭

在秋天欲雨的夜里,贼似的,个五十岁左右的木匠爬出了城墙;因为心慌,他刚刚把脚踏着了实地,转过身,便绊住了砖头,跌倒了,手肘和膝踝都发出痛楚。但他立刻便站了起来,没有去抚摩那伤处,只赶忙的捡拾起斧头,锯,锥等等,匆匆的便开起阔步了。他是很焦心的牵挂着家里。

在平日,太阳初落时,他便到家了;这天,散工也是样的时候,但他却等着工头发工钱直等到夜晚,城门早就关闭了。

向着他回家的路,是隔了大河和田野之间,条蛇似的仄小的堤。堤上有许多地方已经塌倒了;在堤边,稀稀朗朗的立着些树,隐于黑夜里,很象什么泥塑的鬼怪的影。天空中只有颗星光;这点唯的光芒,既是小得象粒萤火,又旋闪旋灭,散出不安定的种凄凉的青光,显得四周围是笼罩着望恐怖的黑幕。幸而这堤是他常走的熟路。

虽说他不曾从堤的缺口处滚到河里和田里去。但也颇费力,而且提心,张大眼睛,不敢疏忽的看定他前面的路。

他也时时慢些走,仰起头去望,却都看不见他自己的茅屋;因此他的心便焦急起来。

为了焦急,他的脚步更开得阔了,耸起肩膀,那斧头和锯之类,便相撞着,时时响了“杀杀”的声音。这样走着,他的两胁和额上已沁出汗来了。

路上,他都没有中断过这思想:“那孩子——可怜的小动物——算来该是这两天里就出世了”面想,夹点叹息,脸便忧愁着。

很慢似的,但也走到了堤的转角,在这里,他看见那稻草和柏树合盖的亭子,便不禁的欢喜起来,因为这下面的边便是他自己茅屋的所在。

他快步的穿过亭子走下去了。这时他眼看到了那茅屋:在几处稻草的罅隙之间,隐然闪烁着淡淡的灯光,他觉得异样。

“怎么,”他想,“这个时候,还点灯,三嫂还没有睡去么?”

于是走近了,便推下树枝钉成的门,——门是紧紧的。

“喂,三嫂!”他叫。

屋里没有回答。

“二嫂,开门呀!”他放大了声音。

屋里仿佛有些响动。

“开门呀怎么,睡着了么?”并且打起门。

屋里便响起带喘的叹气,和种极困难的迟缓的脚步。

他疑惑的站开去,静静的听,带些猜度的心情,好象在这屋里,将发生种可怕和担心的事。

门开了,同时,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便倚在门边,在昏昏的灯影里,下半身也显然赤裸裸着,腿上流着血许多血已流到脚胫上。

这真使他吃惊不小。他慌张的去看,觉得原来很粗壮的妻,这时却现着瘦弱的,满了泪,疲乏,苍白,几乎是死人沉默的脸。

他想:“这定是的!”在心中,便充满了贫苦和哀怜的情绪。

他默着望着他的妻,这女人便步步的走进去了,那满着血污的精光的后影,便给他许多怜惜,歉疚,以及自怨的心情。他心想,如果他不是个木匠,而是——无论是那种人,只要有钱的,那末,他的妻该不会在生产中这样吃苦吧。想着,面关了门,放下那肩膀上的家伙,便问:“什么时候发动呢?我想你定累死了!”随着便叹了气,走拢去。

“上灯不多久的时候——”他的妻乏力的说,人已经挨到床上去,软软的躺着。

他又叹口气,站在床前,望着他的妻,现出属于感伤的,但又不知怎样去表现的种很笨的恩爱样子。

他的妻便弱声的说:“这胎太吃亏了!”分明那眼里又问起湿的光。

这句话好象是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于是,由这痛伤,他想起他的妻前两胎的情景,便仿佛有许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绕;他呆着。

“又在想些什么呢?横直已经生下了,我总不会死。”他的妻悲音的说,接着又喘息起来。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这产妇的悲哀的心,便赶紧把话换了方向,“假使我在家里,你当然会省力些”也想不出别的话去安慰。

“我倒不要紧,”他的妻却说,“只是这小孩子——唉,你瞧,怎么办呢?”眼泪又挤出了眼角。

他默着,心想:“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

“在那边,”他的妻说,面指着屋角。

他的眼睛便随着手看去,便发现了在张三条腿的竹椅上,在几块破布和棉絮之中,躺着个初出世的婴孩,——这小动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动的望了会,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经掩着脸,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抚摩那身体;他放下手去,却看见那垫褥上还滩着团腥臭的污浊的血,并且两条赤裸的腿便浸在这血中。

“这样子要不得呀,会生出病来的!”他吃惊和感叹的说。

“有什么法呢?垫褥只有这床!”

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过身来,现出非常软弱,憔悴,象个久病的人的模样;她颤颤地伸开手臂,却乏力地软软地垂下了。她的眼里又流出了透明的泪。

他便默默地坐到床边,哀怜的看她,面抱住那发抖的手臂。这时,在他为工作而辛苦的脸上,层层的浮上了感伤的皱纹,显得是个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苍老的脸。

两个人对望着,终于不敢互视的把眼光又分开,显然每个人的心,却深深的沉在极其可伤的境地里面。

他忽然不自觉得叹了声:“苦人呀!”

这异样的声音,惨厉而且颤栗,把他的妻在缄默中骇着了,她仰起头怯怯的看,是种惊疑的表情。随后她低声的,近于呜咽的说:“你自然也是难过的”

“这能够不难过么?”他激动的说,“象我们——生下个便弄死个!生下两个便弄死两个!为什么呢?养不活!”便低了头。

他的妻又默着,想着,非常愁苦的样子。

他也不再说。

这茅屋里,便散布了虫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声息。

静默了许久,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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