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我想,这个,如果就让他和我们”
然而他的妻却回答——但刚刚从唇边响出了声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呜咽起来。
他也长声的叹气了。
“算了吧,这个——”他的妻终于说,“横直已经是第三个了!就是——就是养得活,长大了,还不是做木匠,象你这样的成个苦人么?”说着,哭声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头,于是,那可怜的枪伤的心,便象只鸟儿,飞过了他生活的全路,个万分穷困和苦楚的艰难的路。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很好的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但他又压制了这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还是可以卖力气的。”
他的妻便给他眼,黯淡的眼。
虽然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及到小孩子,但他为了他的妻,却愿意那样说,把这个婴孩留下来。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给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踌躇着。
他的妻又哭声的说:
“听我的话,算了吧!你想,我们把菜根来充肚子,难道小孩子也能够吃菜根么”与其活下来成个苦人,还不如还不如”
他听着,觉得这些话,而每个字音,都充满着种力,抨击到他心上来。在这伤痛里,他也落下眼泪了。
最后他唏嘘着说:“好吧唉,天咧,这是第三个呀!”
他的妻便翻过身,脸朝着墙上,把被角塞到嘴里。
他便站起来,走到竹椅边,好象全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温热的肉体。
他开了门发疯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风,夹着紧密露水的湿气,吹到他的脸,他便从发烧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乱的神经经了这凉意,他清白了好些,这才觉得,在他手腕中的,是由他自己的液,和他的妻的身体的分裂,这样生出来的个活跃的生命——个活跃的生命,想着,他发起抖来,立刻有种罪恶和悲悯的感情压住他的心,沉重得象块石头。
“又丢到河里去,我还得做这种的孽么?”有什么捉弄他似的,这样想,便追忆到前两次的和这同样的事——次是在个冬天的月夜里,月光满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现着悲惨和可怕的情调,他便悄悄的站在这月光底下的河边,丢下了个——个婴孩。又次,那正是元宵节,城里面放着炮仗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边,他仿佛听见了种声音:“生下来,又弄死去!生下来,又弄死去!”他吃惊的听,又觉得这声音只发生在他心里。
“苦人自然只能做坏事的!”他嘲讽自己似的说,面又冷笑。
他直往前走,这走路,好象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开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么东西拉着个木做的机体,傀儡似的往前走。
在走向凉亭的时候,他手腕中便响起啼声了。这婴孩的哭,又使他经过了个悲伤的感情的大波动。同时,在他胸前,他觉得,那紧贴着的,正是这婴孩所发出的团软软的柔柔的热——而这热,又使他重新认识,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跃和存在的证据,于是他望着,非常难过的伤起心。但不久,终因了无法可救的事实——就是他绝对养不活个小孩子,他用力把这感觉弄模糊去,便故意的这样说:“这不是活的,更不是婴孩,只是件废物,件废物,如同公认做无用的腐朽的木头”然而这设想,却不曾抹杀了他的感动,反把他对于许多人都生了种强烈的愤怒的仇视。他又想到,什么人都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
不自觉的,他走到堤上了。那凉亭,矮矮的,象是只爬伏着的什么巨大的野兽;树影显然就是鬼魅,而且摇摇荡荡的在活动四周围是片无声的,不可测的,无涯际的黑暗。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为他自己干坏事而安排着的么?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认做惯于杀人的个刽子手,以及终生都在做恶事的那种坏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种事的勇气。他喘着气走近了堤边。
于是,他用了力,那婴孩就在这阴霸欲雨的空气里特别的哭了起来,而同时,接着,河水便响起被击的飞溅的声浪。
随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个”这思想像条蛇,咬着,刺刺的通过了他全个的脑。
他又冷笑着,嘲讽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干坏事的!”
他好象发疯了,张开发烧和泪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旧寂寂的流着。
黑暗里没有个生物。
1928年5月于葛岭
..!
雪白的鹦鹉
雪白的鹦鹉在只黄铜的架上跳着。每天,好象这生物都满快活。它时时把勾似的坚实的嘴放到杯子里,饮了水或吃了粮食,便跳起来了,脚链响着,使得那悬在空中的架子不住的摇动。当它吃过了粮食或饮了水,它的嘴便磨着架上,磨了许久,这动作,如同人类吃了东西之后要擦嘴或洗脸的习惯。它常常玩着脚链子,发出金属的声音,好象这就是种游戏。它高兴了,最高兴的时候,便是展开它的翅膀,叫着它本能的语口””””””
这鹦鹉在这家宅,已经有两年之久了。
当主人把它买来的时候,它还是只雏鸟,小而且弱,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的强壮了,又丰满,又美。这如同个小女孩到了少女时代。它的冠,那奇怪的绿色的冠,高贵地长在她全身纯白的头顶上,便显得这鸟儿也有种特别美观的装饰:这点绿色的冠是衬出了多少那羽毛雪白的光泽。
她的主人是个曾受了三等嘉禾章的退了职的官员,是个因营养的丰富而颇康健的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自从退了职,这是五年前的事,他便足足化了两万元,在临城不远的野外修了座别墅,就归隐在那里。这老头子,虽然除了妻之外,还拥着两个正在青春的如夫人,然而他也非常沉溺于古雅的嗜好——这就是种隐士生活的憧憬使他修了这个别墅,而且,他买了鹦鹉。第只鹦鹉买来时就是半老的,所以过了春,使死掉了。这于他,因为觉得自己是个隐者,隐者应该有这样博爱,便模仿了古名士的风流而亲身把它埋了,立块碑,上面刻着“鹦鹉冢”之外还附着首诗。于是为了隐士所居必有的种点缀,他又买了只鹦鹉——这就是现在在黄钢架上跳着的。
这鹦鹉是挂在繁密的洋槐树旁边的游廊下面。在那里,每天——几乎是时时,它的主人便同着两个年青的女子,站着,仰着头看它。并且向它做出各种亲呢的模样。每次都拍着巴掌,面教它说:“来客咧”鹦鹉呢,却只是跳着,或是张张翅膀,叫几声人类所不懂的语言。
然而这样的经过了许久,有天,鹦鹉终于跟着说话了。
“来客咧”鹦鹉学着叫,先是很含糊,不久就分明了,而且每见人来时便叫。
二
这天,近于薄暮的时候,残照的余辉映到游廊上,鹦鹉的雪白毛羽上披了淡淡的红光,感着快乐似的在架上跳着。
它看见来了个人影,便叫起来了:
“来客咧”
正在低着头走向这边来的人影,便停了步,仰起头,惊愕的四顾,显然这个人在家宅中听见这叫声,还是第次。
“来客咧”鹦鹉又继续叫。
这声音便吸住了那个人的视线。他便走的近来。
鹦鹉更叫得大声了,并且跳着,张开翅膀,好象表示它真正的看见了个生客。
那个人便站到游廊的边,看着这鸟儿。这时,种新的感想便拢住他,使他不禁的凝望着,发了许久的呆。随后他走开了,心里还不住的这样想:“可怜的鸟儿毛羽这样纯洁却锁在钢架上”
鹦鹉还在叫,然而这人影已走进间房里了。那里面,电灯的光灿烂着,点着装饰华丽的四壁,个银铸的“寿星”在横桌上反吐出白光;切的器具都有种夺目的色彩。两个年青的女子便仓皇的,想回避生人似的站起来
“家人”坐在她们对面的,隐者模样的老头子,看清了走进来的人,便这样说,于是她们又坐下了。
“你从那里来?”他问。
“从妈那里。”少年沉静的回答;他站到只花盆架前面,抖开手巾去揩那流出的鼻水。
“怎么,你受了凉?”老头子属于关心的诧异的问。
“大约是吧。”
“那末,吃点姜茶——”个女子便亲切的插口说。
“对了。你吃过没有?”
“不,”少年只是机械似的回答,“不用。”
看着这少年的神气,老头子便有点感触似的,摸着小丛半白的胡须,侧着头,不知想着什么去了。少年便转过身,无聊似的玩着花盆上的天冬草的子。两个女子也都默着。钟摆声便充满了这房里。
过了会,老头子偏过脸,感慨的喃喃说:
“你还是这样的固执”
少年便转过身来问,“爸爸,你说的是我的不吃姜茶么?”说了,便又玩着天冬草。
“流鼻水,又不吃姜茶,这固然也是你的固执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你说的是我的婚事么?”少年冷静的问,并不转过脸。
“虽然然而我也不愿说。你呢,在北京读了几年书,现在变得什么都不如你的意。你是个新人物!我呢,年纪老了,老年人自然免不了他的见地,不过——若说到你的婚事,我无非是替你着想:自由结婚的人常常马上又离婚了不,我现在不说。”老头子面说,面便慢慢的红起脸。因为他的儿子不作声,便又接下说:“你做小孩的时候多可爱不,这也不说!我不是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但是,许多人都说你是个——你不要冷笑——你到底是不是,我自然不能知道,不过象你这样子,实在也很使我不安。你想,家里面还有钱,至少过这辈子总也足够的,何必做什么——年到底行踪不定,象个叫化子。你冷笑什么呢!自然,我也知道,现在象我这样的人,也是你要打倒的!”这老头子越说越激昂起来,终于那半白的胡须在鼻尖下颤动了。
那少年便低声的说: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好么?假使要说话,我们只谈父子之间的事情你这次买了电车公司的股票么?”说着,他折了根天冬草,佩到胸领上,转过身,向着老头子微笑。
“没有买——”老头子还愤愤的说,“我已经成为老朽了,谁知道还能够再活到多少日子”
这时候少年忽然发现到,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两个他父亲的如夫人,已悄悄的不见了。于是他不禁的便想到那乌黑的头发和半白的胡须,在这之间,而感着种被热血所激荡的那不平的敌意。他冷峭的望了他父亲眼。
“我是快死的人了!”老头子忽然很难过的,太息了这句。
“不要这样说,爸爸!其实你是很有福的,住在这样好的别墅里,并且还有两个世界上找不出有许多象你这样的人。”
“你又在骂我?”老头子闪起眼光。
“点也没有这意思。”
于是两个人便默着。这沉默直拖延下去,到了个仆人进来请吃夜饭的时候。
鹦鹉还在叫:“来客咧”
三
在非常明澈的月光下,少年现着异样苦闷的脸色,缓步的,循着那鹅蛋石的曲径,走到了挂着鹦鹉的游廊边
“来客咧”鹦鹉又叫起来了。
他站住,好生感慨的看着这鸟儿。月光正软软的射着毛羽,鹦鹉显得柔润而且放光,使人会想到神话中的美的天使。
“然而你依然是只可怜的鸟儿,”少年想,“丑的老鸦也比你自由得多了!”因而他想到那两个青年的女子,他父亲的如夫人,不正象这只鹦鹉,三者是同的命运么?他愤然了,种同情心的鼓动使他作了这样的反抗:
“飞去!人没有权利来锁住你!”
于是他走近去鹦鹉却受吓了,不住的跳,惊慌的左右躲避,而且叫着近于悲哀的声音并且,有几次还用那坚实的嘴来啄少年的手,以及用锐利的脚爪来抓。那鲜红的血,虽是已涌了出来,沿着手面流到肩膀上,然而少年还不住手,只管想法解开那鹦鹉的脚链。不久,脚链除下了,少年感着愉快的望着,面拿出帕子来擦去手臂上的血痕。他便祝福似的大声叫:
“飞去,可怜的鸟儿,你已经有你自由了!”
可是,那鹦鹉,那得了解放的鹦鹉,却弯起脚,拖开只翅膀,感着失了习惯的那种不方便,而惊疑着。
“飞去”少年喊,扬起染着鲜红血的手帕。
鹦鹉却只管站在架上。
“飞去呵!”少年把手帕飘近了,鹦鹉便又吃惊起来,错乱的跳,又用脚来抓。
少年不住的喊,不住的飘扬手帕,鹦鹉也就不住的而且更惊慌起来,甚至于怯怯的,虑着什么伤害似的死命抓住那钢架。少年有点懊恼了,心想:“这东西,经了人们的镣锁,反忘了它的本能!”这样想,又觉得这鹦鹉的可怜,便又喊:“飞去!”而又用手帕去赶它。
鹦鹉还是那样的惊慌,怯怯的抓住架子。
终于,少年有点生气了,便用力把鹦鹉捉下来,向空中放在月光中,这雪白色的鹦鹉变得更美了,象小堆雪花似的飘着。然而,刹那,这鸟儿又无力的从空中落了下来,站在草地上。少年又懊恼着。他于是又悄悄的捉住了它,拿了只扶梯,爬上去,把它放到满着绿荫的洋槐树的枝上。这鸟儿便站在那里。少年感着异样快乐的把微笑向着它,祝福道:
“飞去,到你的世界去,现在,你比我好多了!”
为了这种事,这夜少年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少年醒来时,将近中午了。阳光灿烂着,从窗上吹入了兰草的气味,他想起昨夜的事,觉得在他的眼前也居然现着个光明的世界。
“那鸟儿定多末幸福呵,它或者就发生了它的恋爱”少年满着美感的这样揣想。于是他起身到园里去散步。
“来客咧”忽然他又听到这声音,当他走近那游廊的时候。他吃惊的举眼回顾,原来在那个黄钢架上,昨夜被他放走的那只鹦鹉又在那里跳着。
1928年
.
群朋友
在个星期日薄暮时分,向“惟利书局”代领了稿费,我便赶紧走出四马路,到了这个不知名的街头,跳上电车,因为我惦念着云仓君那过了夜就必得交付的房租和饭钱,恐怕他等得过分的盼望,或者,这时他已经心焦了。云仓君是个不很能耐烦的情感热烈而易于急躁的人。
电车上挤满着人。我站着,抓住那藤圈子,随着铁轨不平的震动,大家都前前后后的斜着。这正是经过了黄梅时节的天气。落过了绵绵的苦雨之后,现出青天,展开阳光来,全空间都漫腾腾的喷着发烧似的蒸气,热得几乎要使人宁肯生活在霉天的里面。所以,虽说已薄暮了,只留着残照的影,然而在电车上,从互相拥挤的人体中间,就发生了种头痛的闷热的空气。我时时拿出手巾来,揩去额上的汗,但立刻觉得在唇边又沁出了汗珠。
“真热得奇怪,”我想,“在北京这时候还是穿夹衣。”于是我忽然觉得北京的许多可爱——单是那迷目地弥漫的灰尘,似乎也充满着种强烈的力,不象上海的霉雨,绵绵的,落着,毫不起劲,好象正代表属于上海的国民性般。
然而站在这会使人厌恶的人堆中,并不害怕热,我所担心的却是:在裤袋中的三十块钱。因了这人堆,使我想起了仿佛是在本名为《怪现象之纪实》的书上曾这样说:“上海扒手之多,几乎触目皆是。”而且,从报纸上看来,在热闹的区域之中,发生了半敲诈似的路劫的事,近来也常有过。因此我实在有点忧虑。看着,象这些举止轻飘飘的,穿得非常漂亮的人倘若漂亮的衣服不能保证人的品格,的确的,说不定在我的身边便有了那所谓的扒手之类。万扒走了这稿费,虽说只是有限的钱,不能说,算是损失,却实在是,简直等于开玩笑了:在这个异常受窘的时候。
我便想着:
“假使,真扒了,那末,到天明,云仓君就得打起铺卷”联想到云仓曾有次被房东赶走的情形,我便懔然有了种可怕和黯淡的感觉。
“这三十块钱真不可在这时失掉!”至于这样想,似乎带点祷告了。
所以在越挤越紧的人堆中,我的手始终放在裤袋里面,防范着几张钞票,好象这防范就等于挽救了个将濒于危险的命运。于是,因为这样谨慎地防范的缘故,我忽然难过起来——在心中,潮水似的,涌起来普?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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