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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校飞奔而出,叫起了自己属下,这些刑吏日落而息,此时已睡了两三个时辰不甚困倦,听闻上官亲自主持,便抖擞了精神,向牢狱而去。为防犯人自尽,狱中夜晚并不熄火把,并有看守值夜。火光助长不眠,助长恐惧,他们一路行来,见监牢中多是十几日共一室,处处皆有叹息啜泣之声,许多公卿进来不过两日,已经憔悴得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光火之下,恍若枉死地狱中一群再不得转生愁鬼。

廷尉校来到牢狱深处,尽头的几间,原本是收治高官显爵的,远比外间的要宽敞安静。廷尉校向内望去,却是微微一愣,狱中的年轻人并未如外间那些官员横七竖八地枕藉躺卧,而是闭目趺坐在狱室中央,他没有靠着墙壁,胸背却依然挺直,簪发衣饰皆整洁不乱。灯火投他面容上,如洒了一层金光,他这端坐的姿态,静和的神情,都让廷尉校恍惚想起去永宁寺中见到的生菩萨,连他手上戴的镣铐,仿佛也只是装饰的璎珞一般。只是菩萨不会有这般俊美的容颜,也不会让人望而生寒。这股寒意并不随着他身份的变迁,而能快速消湮。

这便是曾经的丞相杨徽了。杨徽之父杨衡把持相位九年,杨徽为丞相副、卫尉,执掌京师也有七载,半年前杨衡去世,杨徽挟天子下诏,自继丞相位,两日前被复位的储君拘捕下狱。故老传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九天上的颠沛轮转便是如此得快。

廷尉校这等卑微职位,本来是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丞相的,但去岁杨徽大治陈氏谋逆案,亲下廷尉几次,廷尉校是日与刑虐为伍的,胆气原本比常人壮些,但犹记得丞相公子的肃杀之气,让自己不敢抬头。此时廷尉校站在牢门外,给自己壮壮胆,心说此人应当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吧?

廷尉校清清嗓子,下令:“开门,进去!”啷当落锁之声,几个如狼似虎的刑吏冲进牢狱,拉起狱中的曾经凌驾三公之上、甚至天子之上的年轻人,廷尉校看了看牢中,墙上果有锁犯人的铜楔,点头道:“便在此处吧。”两名属下立刻在地上铺好两条铁链,压着杨徽跪下,让铁链正垫在膝头和小腿之下。又打开他手上原本镣铐,换做两条镣铐分锁在墙壁铜楔之上。这时四名刑吏艰难抬着一个中间通木,两头连着石墩的物事进来,将那石墩挨着杨徽身后咚一声放落,中间的木棍便恰好稳稳压住了小腿,跪着的犯人便手足皆不能动弹,亦无法挪动起身。

这一套刑罚要在牢中布置颇有些费事,几个刑吏直起腰擦了把汗,低头看杨徽仍然低垂眼睑,被他们摆布之时亦毫不反抗,似乎事不关己。他双手被锁链高高掣起,这般直身长跪,身影仍然端正挺拔。

他们素日用这道家伙,因为犯人全身重量压在膝头铁链上,只一跪下便疼痛难当扭转蹭蹬,杨徽的平静让他们好生诧异。廷尉校专程低头看看,见铁链确乎紧紧压在他膝下,想起陈邈那句话,却是心中一紧,起身道:“都出去吧,上锁。”

牢门重新上锁,锁链交击,砸出铿锵的重响,转折在幽长的甬道之间,匆忙纷乱的足音杂沓而过,终于将如死的寂静重新留给这杳无生机的地狱深处。

廷尉狱中,不唯无乌雀栖息,连风声亦不能进。杨徽一夕间自相国入楚囚,这数日来于外间事真如隔世一般,外间的天翻地覆都在意料之中,却又似乎于自己并无太多的干系。七年来他已习惯了以霹雳手段料理宸翰万机,自从被剥夺了一切权力,时光骤然变得无比漫长,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所余的生命之中仅剩下一件事,等待——等待处置、刑求或是死亡。

一年前由于他的失察,坐令陈氏于肘腋间陡生变乱,机密军情售予匈奴,边烽骤紧,废太子趁机得利,勾结外藩作乱于国中,他的父亲杨衡不得不亲自奔波战场,终至壮年早逝,令他的心中始终深自恨憾。

父亲死后他仓促继位,这半年间边事国事未有宁日,父亲以极大的威信压服的华阴牧,对于这位年轻的丞相只是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而已,岌岌可危的形势,只能靠他以灵巧手腕勉强维持,一月前他便察觉太子与华阴牧暗中有所往来,在幕僚的劝说之下,他已将家眷移往杨氏重兵所在的幽州。在沦落到今日这地步之前,他自己也并非没有退步,但当时与匈奴交战正在紧要关头,若没有他坐镇长安居中调度粮草援军,不但边庭不保,杨氏以之起家的这一支重兵更有覆灭之虞,于家于国,他都不敢冒险做这千古罪人。

形势迫人,终于将他自相位上逼落,将他幽囚于这九重之下的黄泉之地。而在缧绁加身、于酷刑锻炼之中等待着更多的酷刑之前,他原本也并非没有选择,以掌中利剑,来维护这理应留给曾经的宰执的几分尊严,直到他于围城之中窥见了那人一面。

即使只是一眼窥见,那人秀丽的容颜依然如故,翦水双瞳中盈盈的除了刻骨的恨意,更满溢着几欲跃然而出的兴奋,被火光照耀得亦仿佛两团跳跃明亮的光焰。杨徽丢下剑,束手就缚的时候,陈邈就站在太子身后,那是贴身近侍的位置,能够如此接近储君之人并不多。而当面相对,那被仇恨点燃的焦渴反倒刻意压抑在漠然之下。他朝他微笑,道一声别来无恙。

一年前是他亲手放他逃生,那时候并未想过重逢,一年间他夙兴夜寐于纷乱国事,亦不敢去想重逢。反倒是在牢狱之中,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味,去等待,去思念他的生命中那过于丰富的过去与未来。

没有人告诉他外间的变换,是谁入主兰台,来审理这一件以丞相为首的谋逆要案,但那廷尉校深夜这一番布置,便明白告诉他,他的故人业已安排好了这一场重逢。

他在被摆布着跪上那条铁链时,心中并无怨怼。若不是膝头的剧痛透骨而来,他几乎想要微笑一下。一年的时光并未改变孩子气的任性,因此连报复也要刻意选用同样的手段。杨徽半阖上眼眸,想象着陈邈现在的模样,在下令对自己用刑的时候,那张俊秀的小脸上是不是快乐地放着光呢?

他实在是应该快乐的,又有什么能比以曾经身受过的痛苦,加倍施于仇人之身更为快乐之事?

杨徽于廷尉的手段,所知仅限于廷尉校向他禀呈审讯宗卷时所提及的那一角皮毛,但这一道刑罚,却是他所知不多的锻炼之法之一。以犯人的体重压在细长的铁链之上,铁链自然陷入皮肉,膝头肉薄,剧痛入体,如利刃割入筋膜骨髓,纵然是穷凶极恶的要犯,也难坚持。

而这自廷尉校口中听说的痛苦,直到今日之前,他还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陈邈一身血污眼泪涟涟地跪在铁链上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他对廷尉校的描述深信不疑。但亲身体味,却是在一年之后的此刻了。幽独的囚室,不见星月,也不闻漏滴,时间仿佛凝滞于过于静谧的永夜,分外合适慢慢体味这缠绵而果决的痛楚。杨徽感到膝下的铁链被自己的身体压迫着,正一点一点地挤入皮肤,切割他的髌骨。铁链的粗细恰到好处地控制着疼痛的缓急,让他尚能于忍痛之外,分出余力来感受这渐行渐深的痛楚,如何将他的双腿以极缓极缓的速度,一点点切断。

他还不曾跪得太久,还未到不能忍耐的时候,但剧痛入骨,让杨徽仍忍不住蹙紧了眉头,他双臂都被锁链牵扯,唯有直身长跪,方不致令手腕如膝头般承受被铁链寸寸勒逼的痛楚,小腿被棍棒压住,双膝亦是无法挪动,只能安然跪着,任凭那冷硬的刑具一寸寸陷入血肉里去。

令人无所遁避,本是一切刑罚的残酷苛猛之处。人世亦如酷刑,有百苦无常交煎逼迫,他却被命运与形势缠缚勒绊于此,无所遁逃。

这是他的宿孽。

☆、第3章

靡不有初,这一切的元初,起之于十六年前,建光二年的那个暮春,父亲带着未满七岁的他来到同乡好友陈瓒的家中。陈氏家传《谷梁》,陈瓒身负家学,虽然年轻,已有儒名。他到了发蒙读书的年纪,父亲又因匈奴寇边,被朝廷征辟入幽州平寇,不能将幼子带在身边,便索性将他托付给了陈瓒。

或许因为身高的缘故,他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身长玉立的先生陈瓒,而是跟在先生身边亦步亦趋,梳着两个抓髻的童子。

方下过雨,被水汽洗净的空气里弥漫着卉木幽幽的香气,那童子一手抱着一支竹马,一手扯着陈瓒的衣袖,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张小脸粉妆玉琢一般,像极了画上的化生童子。

他不久便知道,这是先生的独子陈邈,这年只有五岁,还未发蒙,因此还未有字,不像他在正式行过拜师礼之后,便被先生赐了文秀二字,做为表字。

新字文秀的首徒容貌虽极俊秀,行动却离文秀二字尚有几分差距。他于头一日父亲与先生说话时便趁隙引诱了师弟陈邈到院中去玩,父师皆不在眼前,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捏了捏陈邈粉嘟嘟的小脸。陈邈被他捏疼了,扁了嘴要哭,他便塞了一大把糖果到他怀中,哄他道:“别哭,哥哥给你吃糖。”

陈邈家教甚严,平素显然并没有见过如许多的糖果,含了一颗蜜李子在嘴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还闪着泪,却终于是不哭了。七岁的杨徽站在树下,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糖的样子,觉得真是天真可爱。但不出三日,这天真便给了他颜色看。那一天先生出门访友未归,只有两个孩子在家,陈邈便央求师兄给他捉一只鸟儿玩,爬在树梢的杨徽恰好被先生回来逮了个正着,让他被先生取了戒尺,按在膝头打肿了屁股,跪着罚抄书。

杨徽忍不住想要微笑一下,当时膝头的滋味,于幼小的自己来说,大约也是不异于此时的痛楚吧。他试着如当时一般,想要挪动一下身子,便再次发现这企图只是徒劳。膝盖的刺痛渐渐变做酸痛,纵然被衣裳遮盖着,亦能感到皮肉在生硬的挤压与磨砺之下,正在以可知的速度肿胀、破裂。过于持久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攥紧了束缚的锁链,下意识咬唇忍耐。汗水顺着鬓边滑下,汇聚于下颚,点滴落在身前,渐渐汇聚成一小片洇湿的痕迹。他始终低着头,那个害他受罚的小祸首并不会再偷偷蹭过来,怯生生地问他还疼不疼,夜正深沉,正宜对囚人行逼迫与锻炼。杨徽却也知道,这或许是他在这里最后一个夜晚,可以让他如此平静地回味他这一生中的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

想以睡眠来逃遁的陈邈还是失败了,他窸窸窣窣下床,揭开帷幄一看,香盘篆字又转了一圈,缕缕透明的烟灰坠入水盘中,陈邈心中微微一惊,原来自己已经辗转了半个时辰,而廷尉校并没有来禀报,说明那个人还没有昏晕,也没有说话。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没有他的音讯,却也知道,牢狱深处的半个时辰,一定比他的感知更明确。不知那个人这半个时辰在想什么,追悼什么,遗憾什么,又怨恨什么。这样无声的对抗,几乎在陈邈的意料之中,却仍旧让他有些隐隐的不安,他开门去唤过一个值夜的小宦,让他去牢中看看。

小宦官得令,踢踢踏踏跑进牢狱,凌乱的足音打破这囹圄中难得的宁静。仓朗的落锁之声更明确了来人之所向,杨徽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这足音匆促轻佻,显然并非陈邈。果然如他所料,先听见的是那廷尉校惶恐讨好的声音:“中贵人请。”另一个声音显然比他要春风得意得多,带着几分初得志者趾高气昂的张狂,亦似是对这囚犯无动于衷的不悦,来人刻意地咳了一声,高声道:“喂,犯人,你怎样了?”宦人特有的尖利嗓音如一把利刃,轻易便挑破了牢狱中滞闷的宁静。

杨徽并未答话,也不曾有何动作,他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皮,去看看这为主人张目的小宦。不论是从前的尊贵还是此刻的落拓,他都有足够的理由来不屑与不顾,而他此刻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耐,是回忆被冒犯的不悦,却更自肺腑中莫名升腾出一股酸意,赐宦于公孤老臣是尊荣,由方当弱冠的太子赐予方过弱冠的陈邈,便平添了几分暗室欺心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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