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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刺史府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觥筹交错间笑语喧哗。众人分了粽子角黍等物,又流水价涌上前来,向高旻敬酒,高旻多喝几杯,已是醉眼朦胧,却一眼见到坐在不远处的石纾连尽数杯,神色竟毫无变化。他醉意上涌,嬉笑道:“你等灌得我醉,不算本事。石家郎君水性极好,酒量想来也是极好。若谁能灌得到这位竟渡魁首,日间的龙舟彩头,本府再备一份赏他!”石纾听说,忽然抬起眼来,双目如电,在高旻那醉得酡红的笑脸上扫了一转,立时便被围上来斟酒的人群围住了。他微微一笑,杯到酒干,如饮水一般,仿佛便是一江的酒,也能面不改色灌将下去。众人瞧得呆住,震天价地喝起彩来。高旻亲端一杯酒至他面前,笑道:“你究竟酒量多少?”石纾见问,抬头一笑,起身接过他手中杯子,一饮而尽,方答道:“千杯不醉。”高旻看他笑意洒脱,喝彩道:“好酒量,好男儿汉!”又与他碰了一杯。

杜司马也喝得半醉,笑道:“这般饮酒,淡而无味,不如行起令来?”大家哄然叫妙。高旻道:“今日人多,便藏钩作乐吧。”众人称是,于是奴仆们支起幔帐,高旻亲自去取了一副玉带钩在手,与众人分曹作戏。高旻在上曹,石纾恰分至了下曹,两人遥遥相对。

却也作怪,下曹藏钩,上曹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而上曹无论藏钩在何人手中,下曹俱一猜便着,连连罚了好几巡酒。有细心的便瞧出来,无论下曹何人出来竞猜,俱有石纾在耳畔指点,便有人道:“石家郎君有异术不曾?怎地连连猜着?”石纾见问,笑道:“异术不曾有,细细察看诸位神情,要瞧出玉钩所在,倒也不难。”

高旻见说,好奇心大起,笑道:“且再藏一轮。”众人又起立杂坐间,高旻悄将玉带钩藏将起来。待众人坐定,高旻笑道:“下曹诸位且猜。”下曹众人皆笑道:“不必猜了,定然在府君手中。”高旻笑着伸出两个拳头来,张开与众人看,哪得一物?下曹诸人哄闹着乱猜,却无有定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石纾。

石纾笑容满面起身,端了一杯酒过来,道:“府君请罚酒。”高旻端坐不动,只张了手掌与他瞧,道:“哪有玉钩?罚酒你自喝便了。”石纾笑道:“若我输了,任府君责罚。”高旻道:“你且说,钩在哪里?”石纾伸出右手,在高旻左耳边轻轻一划,道:“钩在这里。”修长五指一翻一勾,已从高旻幞头软翅之中,将那只藏得好好的玉钩取了出来。

高旻脸上一热,也分不清是酒醉还是窘迫,笑道:“好眼力,这杯罚酒我喝了。”说着接过他手中杯来,仰头一饮而尽,众人叫好不绝,高旻笑着坐回位去。因饮得急了,酒意上涌,只觉头晕眼花,慢慢地斜倚到了座位之间。忽然之间,一只有力的臂膀将他扶了起来,便听石纾架着自己道:“府君醉了,先回房去,众位尽欢吧。”众人早已喝得烂醉,自是无人理会。

高旻被石纾架着,自回廊上慢慢走去,廊下花香四溢,月光满阶。高旻看着两人影子在月中投至一处,忽然口齿不清地道:“你……当真只是细细观察,便能看出玉钩藏在哪里不成?”石纾沉默一刻,轻笑道:“难道府君不信我?”高旻瞧着月影,含糊道:“无有不信……只是你为什么……要细细观察于我?”石纾一顿,缓缓道:“游戏罢了。”高旻乜斜醉眼,与他对视一刻,笑道:“既然你这般细致,去都督府从军倒屈了你,你来我府衙中做长史吧,可好?”

石纾又默一刻,高旻醉得倚在他身上,懒待动弹,便听那清朗嗓音里尽是笑意,道:“府君抬爱,石某安敢不遵?”

自此,石纾便在荆州府衙中任了长史一职,他性子稳重,做事细致周密,且因生长荆州,熟悉荆襄民事,高旻政事中有疑难之处,常常要他参赞,必能迎刃而解。高旻欢喜他才干出众,又与他文采唱和,游冶嬉乐,极是相得,因此日日要他伴在身畔。有时见他为自己料理事务,极是随心遂意,便忍不住对他感慨道:“你政事通熟,何不去长安应考,取个功名?若能放出来作了一县之治,便是为国为民事体,方不负你的才干。”石纾听说,笑道:“府君少年新进,有这等大志,我却是闲散惯了的,不能比肩。”轻轻推搪了过去。高旻却不放过他,道:“你到长安,要行卷也比寻常举子容易,相王司马刘公祎之,便是当年取中我公卷的知贡举相公。我荐你去投文行卷,当能获他青目。”石纾瞧他一眼,笑道:“难怪府君文采出众,华美飞扬,原来是北门学士门下。”高旻瞪眼道:“如何?北门学士聚天下才士,为天后编书草诏,岂有庸碌之辈?”

这却已说到了皇家纠葛之上,原来当时皇帝已患风疾,皇后武氏垂帘辅政,已是二圣临朝的局面。武后为争权夺利,以编书为名,招纳天下才子,建北门学士,与朝中三省宰相抗衡,掌国权柄,有“内相”之称。虽权倾天下,但因背后的靠山武后有牝鸡司晨之嫌,说起来终不大好听。高旻听石纾口吻暧昧模糊,疑他是在讥刺自己,因此忽地胀红了脸,道:“刘公如今是相王司马,相王是圣人第四子,天潢贵胄,与他的老师交游,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石纾见高旻激得脸红脖粗,笑道:“府君当真直性。我不过提一句府君文采有渊源,府君竟疑了这许多出来?”又道:“天后也好,相王也好,都是云端上的人物,与我何干?且现在太子失爱于天后,若太子被废,相王大位有望,刘公便有帝师之分,我哪里高攀得上?”

他语气恭敬,嘴里说的却全是可以坐罪“大不敬”的言语,吓得高旻侧过身子去捂他的嘴,道:“你好大的胆子!这等事也是说得的?”石纾目光闪动,轻轻拉开高旻遮挡自已嘴的手掌,道:“在府君面前,一时忘情,求府君恕我妄言之罪。”高旻咦着他道:“我终不成去出首了你?我虽有青云之志,却怎会以人血染朱绂——”石纾一笑,自袖中取出巾帕,拭了拭还握在自己手中的高旻手掌。高旻见状一惊,石纾已松了手,慢条斯理地敲敲案上卷宗,道:“既如此,府君且先将心思放在政事之上,不必为我取功名之事操心了。”

高旻只得又瞧案卷,却心内不忿,想了想,还是自家咕哝道:“你见事倒是极明白的,但是持身未免过于清高。难怪你不去应考,依你这性子,到了京城那是非之地,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石纾道:“既然我性子不好,不识抬举,那府君可是要我去都督府从军?一刀一枪积功勋,搏个封妻荫子,倒也清白干净。”高旻狠狠剜他一眼,从齿缝中挤出话来,道:“好吧,你晚间过来,我与你这清白干净人一封荐书便是。”

至晚间,石纾到刺史府书房求见高旻,进门便见座中齐齐整整地摆着一桌酒席。高旻一人坐在席间,手里晃着一封书信,向他招手道:“荐书在这里,来喝饯行酒吧。”石纾笑道:“府君何必这等客气?”自在客座上坐了。

高旻与他对喝了几杯,忽道:“与你喝酒,也无趣味。你饮酒不醉,藏钩射覆,无有不中。这般四平八稳,跟你的姓氏倒是相契无间,果真是一块石头。”石纾听说,笑道:“那府君姓氏,必是要高蹈云端之上了?如此看来,府君先祖定是神仙,定下自己姓氏之前,已经猜着了后人的性子。”高旻哈哈大笑,忽地叹气道:“青云之上,哪是那般好安身的?以天后之威,想着章怀太子之死,便令人疑虑……”石纾低声道:“府君醉了,如何与我说这些个?”

高旻目光炯炯,看着他道:“你日间倒敢与我议论天家,现下倒不敢了?”石纾低头避了他灼灼目光,道:“我与府君不同。”高旻冷笑道:“果然不同,石家小郎不乐读书,不好习武,自小散漫无羁,却有这通身的本事,当是求仙问道,已有小成之故?”他啪的一声,将亲笔写成的荐书拍在桌上,道:“你既不求俗世功名,却忽地栖身到我这荆州府中来作幕僚,又向我讨什么荐书,倒是来戏弄于我么?”

石纾惊愕抬头,忽地微笑起来,道:“府君当真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已看穿了我的来路。不错,我确不是为了功名而来——”高旻冷笑道:“你为什么而来?不必藏着掖着了,直说便是,我只欢喜爽快直性人。”石纾笑道:“那我明说了。在江涛之中,夺得锦标之时,我便中了魔障。入府君幕中,只为解障而来。”

高旻目光闪动,咳嗽一声,道:“还是不肯明说。”石纾笑道:“还要说得更加明白不成?”他缓缓站起,慢慢走近高旻身边,笑道:“方才进门,我还以为府君要与我再做藏钩之戏呢。不想府君这般正颜厉色,审问与我……既如此,府君为何要将玉钩,藏在这等地方?”说着,已站至高旻身后,右手轻探,伸入高旻怀中,在胸腹之处轻轻捏住了一枚玉带钩。

高旻满脸通红,微惊薄怒,嗔道:“我爱将钩藏在何处,与你什么干系?”忽觉石纾手指灵动如蛇,已抚过自家胸脯,忽地划过脖颈,在下颌处轻轻一捏。自己便身不由已地抬起了头来,正被低下头来的石纾覆住了嘴唇。滚烫似火中便听他哑声说道:“府君……我为解障而来……”

高旻翻臂捉住他肩膀,将他拉开半臂距离,瞧一刻他情热如火的目光,笑道:“终是把你灌得醉了。”石纾一笑,张臂拥将过来,高旻与他搂至一处,撕扯衣衫,翻滚缠绵不休。

至此,石纾便长宿刺史府中。高旻尚未娶妻,孤身在此任职,长夜漫漫之际,石纾便时常神出至此,石纾便长宿刺史府中。高旻尚未娶妻,孤身在此任职,长夜漫漫之际,石纾便时常神出鬼没,出入刺史居处,与他共度良宵。二人情好日笃,缠绵缱绻,几不知今夕何夕。

此时初夏已过,荆州滴雨皆无,已是大旱先兆。眼看盛夏将至,四野田地皆干涸开裂,若再无雨下,禾稻皆要干死在田中。高旻日日在乡间访察,见连江水也退离江岸一射有余,便是江边人家也打不了多少水来灌溉田地,只怕荆襄之地这一年便要颗粒无收了。

高旻心急火燎,四处拜佛求神,江边祭雨,却无尺寸之功。他急得几乎上火,打算上书天子,请求朝庭免税赈灾。杜司马在书房见了他写奏折,却劝他道:“圣人如今……风疾甚笃,只怕有不忍言之事。若府君如今上书言荆襄将灾,万一触了霉头,被那干子御史说成府君妄奏圣人‘敢逆阴阳’,只怕祸不旋踵啊。”高旻听得心惊,只好息了写折子的心思。

不写奏折,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在房里团团打转,佣仆端上晚膳来,也被他赶了出去。又转一刻,见无人掌灯,大是生气,正要唤人,便见面前一亮,石纾已端了灯盏,放在案上,笑道:“府君如何忧急至此,连饭也不吃了?”

高旻习惯了他倏尔来去,也不惊奇,只不耐烦道:“稻禾枯死光了,那来新米做饭吃?”心思还在旱情之上。

石纾见他忧急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扯了他坐下道:“饭吃不下,水却不能不喝。现下你嘴上已经生了燎泡,若内腑阴阳不调,弄出病来,可怎么是好?”高旻如今,最听不得“阴阳”二字,气道:“天地阴阳都乱了,我还管什么内腑阴阳!”

石纾端了一碗饮子过来,听这般说,笑叹道:“府君如今模样,恰似屈子所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了。”高旻气道:“我要投江,你休来捞我!”石纾笑着搂住他腰,递过碗来,道:“自家娘子落水,岂有不救之理?”

高旻心绪烦乱,也无心理会他口舌轻薄,在他手中随便抿了一口饮子,便推他道:“明日我要去纪山寺祈雨,今日斋戒了,莫作那些事体。”石纾脸色一变,问道:“祈雨不到江边去祈,怎地要去纪南城的纪山寺?”高旻道:“那里祀着楚旧宗庙,荆襄本就是楚国旧地,去求恳楚地先灵,也是该的。”石纾脸色变幻不定,道:“你可知那里什么地方?”

高旻转过脸来,细细察看一番他的神情,皱着眉道:“本府幼习明经,四书五经,无有不通,如何不知那是楚国旧都鄂城所在?那便如何——你不是说自己修的是小道,不识协理天地的么?如何今日来管教我去何处求雨?”

石纾长出一口气,低声道:“你既知道是楚国旧都,当知道当年秦将白起破鄢城时,曾决水灌城,数十万人,皆成水中冤魂,尸首被冲往纪山一带……”高旻细细看他脸色,道:“因尸首太多,在水中腐烂,臭气熏天,世人称之为‘臭池’。”石纾道:“你既知道,何以要去那等不祥之地?”

高旻盯着他,忽然微笑道:“有城中老人上书言道:楚国先灵,维护荆襄,到那里求雨,必有灵验。看你这般神情,这话……当是不错?”石纾气道:“偏你这般心思敏捷,任是谁也瞒你不过。”高旻得意洋洋,道:“你家府君自小便有神童之称,你要与我斗心眼儿,还早着呢。”他接过石纾手中的碗,道:“你可是有什么法子……”石纾想了半日,忽地眼珠一转,笑道:“若你要我设法,今夜……便让我压吧?”

高旻跳将起来,压低了声音怪叫道:“你怎地这般下流无耻?”石纾笑道:“我与自家娘子欢好,如何是下流无耻?”高旻气道:“你才是我的新妇子!不过让你两回,你倒得寸进尺起来?这次当让我在上面!”石纾笑道:“府君,既是要我为你设法,便让你在上面……也得随着我行事?”半哄半骗,将高旻撮弄上榻去了。

第二日,石纾陪着高旻,轻车简从到了纪山。因石纾有言在先:若要求得大雨,凡事便都得由他而行。高旻为解旱情,自是对他言听计从。因此令随从在山脚等候,自己捧了拜表祈文等物,短衣麻鞋,随着石纾上山。

纪山寺供奉着旧楚宗祀,但如今天下皆崇佛信佛,旧日先灵香火早已零落,只邻近楚人偶有过来,打扫祭拜。高旻瞧那破败庭院,叹气道:“若能求得大雨,我定捐出俸禄,重修宗祠。”

石纾为他摆了蒲团香炉等物,听闻他这般说,摇摇头道:“三楚先灵,要的并不是宗庙繁盛。”高旻好奇道:“那要什么?”石纾咬牙笑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等仇怨之灵,哪能恩泽子孙?”高旻听闻,打了个寒颤,石纾看他一眼,道:“若是后悔,咱们这便回去。”高旻一怔,看他道:“你这般胸有成竹,当能求得雨来?——本府既为荆襄生灵而来,岂有回去之理?”石纾苦笑,咬破食指滴出血来,在他身上画符作诀,一面道:“你自拜祷行事,我在山门外等你。你焚了拜表,便即出门,不可回头,也不可停留。”他语气郑重,又叮嘱一遍,道:“万不可回头,你千万记取!”

高旻被他的郑重其事弄得寒毛凛凛,道:“知道了。”石纾叹息一刻,自退出门去。

高旻焚香叩首,虔诚祷告,方读完祷文,见自己衣上血符隐隐发亮,正惊奇间,便听远方隐隐有雷霆之声传来,骇怪道:“这等灵验?”忙又诚心叩拜,默许愿心,瞧着炉香焚尽,又祭了拜表,焚了祷文,方恭敬起身,退出大殿来。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方至院中,一阵冷风忽地卷地袭来,直侵胸臆。时值盛夏,赤日炎炎,便是树荫中也令人汗出如浆,这冷风却侵骨透肌,便似三九天的寒风一般。高旻心知有异,寒毛倒竖,四肢冰凉,三脚两步往门外奔去。却见天上云卷云翻,已聚集起来,暗沉沉的云层之中,闪电破空,雷声隐隐,立时便有大雨将至。高旻数月间心心念念地便是求雨,如今心愿得偿,那有不高兴的?方才虽受了些惊吓,却也浮了笑容出来。

忽见一道极亮极粗的闪电,划破云层,枝枝丫丫劈将下来。高旻见那电光近在眼前,骇得往后便躲,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忽听一声惊雷,在背后炸响!吓得他抱头伏地,又见电光在面前闪烁,他再顾不得其它,连忙翻身滚地躲避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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