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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雷电静息,冷风扑面,高旻颤惊惊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滚得满身灰土,已又躺在了楚国宗祀的大殿之外。殿门在风中开合不已,吱呀作响,那密密排在祭殿之上的先楚灵位,在电光中一闪一隐,如无数灰白色的鬼影。

高旻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往门外奔去。大雨滂沱,已哗哗砸将下来。

高旻冒雨奔到山门之外,在瓢泼大雨中也看不清方向,却一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一把攀住石纾胸膛,牙关打战,结结巴巴道:“我……我回头了……如何是好……”

石纾沉默一刻,忽地一把箍住他的腰肢,将他抱的双足离地,嘴唇便滚烫地压了下来。高旻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怒道:“在……在这等地方……你要做什么!”伸手去推,石纾一把扣住他双腕,粗暴地将他拖进了寺外的一片茂林中去了。

高旻在他怀中,又踢又打。平日里缠绵时,石纾自不会与他认真,任推任打。但若真要比起力气来,高旻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比得了石纾这样精干壮健的修道之人?顷刻间已被石纾按倒在地,伸手便扯掉了腰带,拉开了衣襟,在大雨间露了赤裸胸腹出来。高旻也说不清是惊是羞还是气,在雨中嘶声喊叫道:“石小郎,你疯了么!”

石纾哑声道:“傻子……让我最后抱你一次……”高旻本在乱打他肩背,听了这话,心知有异,惊道:“你说什么?”石纾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楚人怨魂……已经瞧见你了!”他死死搂住高旻,脸埋在他的颈窝之间,道:“你实不知楚人之厉之威……那等灭国的怨气……你哪承受得来?”

高旻听说,反倒镇静下来,问道:“你咋日怎么不与我说?”石纾一拳砸在地上,水花杂着鲜血飞溅起来,道:“我以为我护得住你……”高旻伸手遮住打在眼睛上的雨点,自指缝中瞧他,笑道:“如今你就护不住我了么?若如此,你岂能这般待我?”他翻过手臂,握住石抒砸在地上的拳头,抚着上面渗着雨水渗出血丝的伤口,柔声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你要去为我……做些什么?”

石纾苦笑,低下头为他挡住刷刷雨点,道:“将你身上的怨气度给我……我重回山中,修道解怨便了。”高旻手中一紧,道:“你要走了?”石纾低了头,亲吻着他道:“若不如此,用你半生精魂,换这一场大雨,你舍得么?”

高旻目光复杂,一时间沉默不语,石纾笑道:“府君自有青云之志,岂能为这等小事,便堕了志气?”他理着高旻在泥水中揉乱披散的长发,低声道:“你我毕生所求不同,缘份本就短促如露……能得府君青目数月,我已心满意足……”

高旻浑身一震,他与石纾虽是两情相悦,却早已知这等禁忌情爱,终是露水情缘。他聪明过人,因此方不愿深想,只胡乱厮混罢了。如今分别在即,却忽觉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处绞将上来。他痛得在石纾怀中缩紧身子,搂了情人脖颈,咬着牙道:“你心满意足,府君却还有不足之处……还愣着做什么!”

石纾怪叫一声,和身压住了他,连泥带水,哆哆嗦嗦地将他的衣物都扯将下来。高旻在暴雨中冷得肌肤起栗,又被欲火烧得五内如焚,发狂地与石纾缠在一处,厮磨不绝。只恨那雨不能再大一些,若能铺天盖地地浇将下来,将两人淹至万古洪荒之中,便能永世不再回头。

石纾离开后的两三年间,高旻主政荆州,政通人和,百姓宾服,四野敬仰,考课俱是上上。他的举业恩师刘祎之如今已是中书侍郎,极是赏识他的才干,荐他入御史台。于是,高旻辞别荆襄大地,意气风发地入了长安。

但是世界翻覆,个人的意气终胜不过世事的消磨。朝堂政局如走马灯一般的变幻。太后翻手间便废了皇帝,另立新君,自己总摄朝纲。徐敬业扬州起兵,宰相裴炎力争太后还政皇帝。太后大怒,裴炎下狱;数十天内,徐敬业叛乱被扑灭。太后随即起用酷吏,钳天下之口,开始用血腥来巩固自己的皇图霸业。官员们上朝前要与家人诀别,因为无人知道:自己今日离家之后,是否还能回来。

血腥气遍布长安,无人能独善其身。高旻的举业恩师刘祎之也被人构陷,失爱于太后,立时被群小如饿狼般扑上厮咬,弹劾密函如雪片一般地送入宫内,惟待太后的一道诏令,刘祎之便万劫不复。

刘祎之却仿佛对自己的岌岌可危无动于衷,只对来看望他的高旻道:“这等境地是我自取,高君何必过来,白白沾惹麻烦?”

高旻劝道:“恩师随侍太后多年,且如今太后并未将恩师下狱,何不上书进言,挽回局面?”

刘祎之摇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如此,又何必垂死挣扎?”高旻却道:“恩师差了,结怨的是人,解怨的……亦是人,与天地何干?”他站起身来,走至书房窗前,遥望长安城上重沉沉的青天,不知那天青色的尽头当在何方,淡淡道:“天地无尽,当年的裴相,今日的恩师,再者在扬州起兵的徐敬业等辈,号称十万之众,填还进去,也不过是天下怨气中的沧海一栗罢了。”

刘祎之听见他提起尽言而死的裴炎,默然半晌,终于道:“高君说得是。”亦站起身来,遥望城北宫阙连绵,终于道:“替人解怨,是世间最难的事体。”高祎一震,转头看着刘祎之,听他低声道:“以一己之身,解天下怨,无疑于螳臂当车。以裴公睿智明断,安得不知?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大勇气,亦是大慈悲……”

高旻默然,半晌,道:“解怨如此之难,恩师何以……”刘祎之微笑,道:“解怨难,求死难,抱憾苟活……更难。”

高旻闻言,深深地向老师磕下头去,离了刘府。他仰头瞧那高远青天,头一次觉得自已满腹经纶,满怀抱负,在这冷冷的天地之间,亦与土石草芥无异。

世上惟有一人,才会将他高旻,瞧得比天地更大。

没多久,便传来刘祎之仰药自杀的消息。高旻黯然微笑,心知老师死亦无憾。

长寿二年,高旻被卷入皇嗣谋反案中,由酷吏来俊臣亲自拷打审问。

三木之下,满身鲜血,遍体伤痕的高旻只重复着一句话,道:“皇嗣……不曾谋反……”

来俊臣冷笑,道:“死之能受,痛之难忍。高君不畏死,便请尝尝痛的滋味。”令人取巨枷过来。

高旻抬头,奇怪地微笑,道:“痛有何难忍?狗鼠辈小瞧我了。”他双手戴镣,却艰难地自腰间取下一枚带钩来,炫耀似的向来俊臣晃了晃,忽地狠狠塞进了自己胸前的一道伤口里去!

以折磨人为乐的狱吏们都惊呆了,那伤原是鞭伤,深入肌理,后来又以烙铁烙过,已经半焦干焦,等闲塞不进去。高旻颤抖着手指,将那钩又往伤中挤压,来俊臣看着笑了起来,道:“帮帮高君。”立时有人上前,将那钩子深深按进了肌肉纹理中去。高旻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有人对来俊臣道:“中丞,他该不是失心疯了吧?”

来俊臣思索一番,他以残忍为乐,见巨枷取到,便道:“进了例竟门,疯与不疯,下场不都是一样的么?”狱吏们都是铁石心肠,听来俊臣这么说,知道高旻已无生理,都哄笑起来。来俊臣令将巨枷给高旻套上,锁在墙上。待巨枷将高旻肩臂紧紧绷直之后,他亲自上前,为高旻调整一番巨枷,将锁扣压在了塞着玉钩的那条伤痕上。又令道:“取盐水来!”

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高旻嘶声惨叫,生生疼醒过来。扶着他的两名狱吏便放手走开,他的双足半悬在地,脖颈便被扣在巨枷之上,只能半掂着脚站着,只要稍稍放松足下,便有窒息之祸。来俊臣笑道:“高君请了,便先站一夜,瞧还疯不疯了?”

高旻痛苦地拼尽全身的力气,掂着脚尖撑住身子,听着来俊臣率人出门,锁上刑室的声音。他低声自语道:“恩师……我不曾卖皇嗣,为人处世,不曾留憾负心……”他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续道:“但若要我终身无憾……便看今夜的藏钩之戏如何了……”

刑室中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高旻喷出一口血沫,笑出声来,再无一丝挂心地重新昏死过去。

待他再度醒来,已身在一间陌生的石室之中,他推推正怀抱自己清理身上伤口的石纾,问道:“这便是你修道之处?”

石纾瞪他一眼,冷嘲道:“陋室粗具,比不得高府君的府第华堂。”高旻笑道:“我早已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如何还称我作府君?”石纾气道:“你怎地还想着官职爵位这些劳什子?难道你还想回那等是非之地去?”

高旻大笑,便如当年两人初见时一般的欢畅,他舒舒服服靠在石纾肩上,得意洋洋道:“本府既要与石小郎在此双修,自然要自持身份,挑剔一番。”石纾哈的一声,笑出声来,手上用劲,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他的伤口。高旻痛叫一声,身体一颤,已被他半按在怀中。石纾搂住了他,在耳畔低声道:“府君果然刁钻古怪,我一世……也脱不了你的障了……”

高旻在他怀中,自是笑得畅快万分,心道天下之人,有几人能如我这般,一世无憾?

第五章尸囚

长安城东孤寂的土原上,几十名工匠正在堆积一座大墓的封土,那封土堆高待两丈有余,看上去宏大沉肃,偶有过往行人瞧了,尽猜是长安城内达官贵人的坟墓,方有这般巍峨气象。

待封土堆成,工匠们自领了工钱回家。那大墓便静静地立在冬日的荒原上,无人关心。谁也料不到堆下墓室之中,另有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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