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并不讶异地听到陈老板在画室里的尖叫声。作为老板,他中午才到店里来巡视一圈,然后在美术教室里发现了那副完成颜色的图画小样。我面前站了两个中学生年龄的女生,一个推了推另外一个:“它动了动了,刚才它笑了。”另外一个也赶紧凑上来:“没有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先说话的那个女生说:“你轻点,我们给它按个印章。”我没被玻璃罩罩起来,参观者想摸一下我还是可以的。那个女生踮起脚,居然拿出一个HelloKitty的印章,一下子戳在我的肚子上,然后她们就一起逃走了。我心疼自己半天。大众参观者中,总有几个是不太守规矩,喜欢四处留点记号,比如“XXX到此一游”的作者们就是这类人。
尽管我不喜欢陈老板,但是我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过去的四年里,我对霍应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我没有感受过我被他需要。而在这里,我却被很多人喜欢着,被很多人注目着,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的幸福感受,或者说叫做虚荣心。但是人或多或少都是有这种期望的,被人关注,尤其是被自己重视的人关注着。我掰掰手指算日子,我已经离开家整整两个月了,我承认我的内心是挺想念霍应的。他现在还有想到我吗?他会不会已经把我忘记了。我已经不期望他的爱情了,但是我仍然很希望他能记得我一星半点,哪怕是他记得我的原因就是想要欺负我。
秋天来了,天气渐渐变冷,人们的衣着越来越厚,手里开始多了各式各样的中秋月饼礼盒。中秋节,人月两团圆。这样的日子我尤其思念起霍应来,我应该是讨厌他想拜托他的,可是我做不到,他对我来说不仅是恋慕的情人,也算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他的消息心里就空牢牢的。如果我能给他打个电话就好了,可是也许他已经不想再听到有关于我的任何事情了,他对我的印象只有负面。
中秋的气氛同样影响了艺术店内外,打着中秋节的名义上门送礼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尤其是一些不着名的小画家。这天晚上我正想再次偷偷混进美术教室,在门口看见站着两大一小三个人影。我缩进柜子后面躲藏起来,又听到了陈老板一贯刻薄的声音:“中秋节同喜。但是找工作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个瘦弱的男子领着一个同样瘦小的三四岁大的男孩,那孩子背着一个很旧的书包。男子手里拎着一袋子月饼,尴尬地无法形容,眼睛一直看在地上,结结巴巴还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填、填色……”他这一开口,歪歪斜斜的语调就暴露了他的神智有点问题。
那个小男孩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用童音替他清楚地说了出来:“表叔公,您前几个月不是还说有一份帮人的样图填色的活想让爸爸做吗?我爸爸一定会认真做的。求您一定要关照一下他。”原来这对父子和陈老板有一点远房亲戚关系,但是以陈老板的吝啬程度,无利可图的话就算是亲戚也难以说话。
陈老板不紧不慢地说:“那个是前几个月了。现在已经找着了帮忙填色的人啦。”
我已经慢慢地替邓秋俨填色了三份样图,从陈老板平日里的言辞来看,邓秋俨似乎都很满意,还反馈过两份修改意见,指导了一下我调色中不成熟的地方,措辞很有表扬欣赏的意思,看得我内心发甜。陈老板不是没有想过在美术教室安上一个摄像头,查看一下到底是谁把填色的作品留在了美术教室。可是这一举措遭到所有年轻学员们的反对,大家都会很谨慎地把自己重要的绘图作品包好甚至锁起来,没有谁愿意在晚上加工加点的时候被别人偷窥去自己的构图和创意。陈老板也只好作罢,只是把线稿图和邓秋俨反馈的意见都留在了美术教室里,等待对方自取。邓秋俨最后一次反馈意见,还提议让我试试看用软油笔画图,认为略带流动性的材料更能发掘我的天分,但是我看看全身的长长毛绒,只能望洋兴叹。
我瞧瞧那个神情十分呆滞的青年男子,又瞧瞧笑得一脸奸邪的陈老板,陈老板曾经选他的理由我也可以猜着几分,这个男子可能确实有几分画面颜色调配上的才华,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神智不清楚,雇佣他的价格肯定很便宜。只不过毛绒鹦鹉比他更加便宜,不用吃饭住房,直接免费工作。因此陈老板自然舍他就我了。我也算是无意中把他的工作给抢了。
那一大一小的两父子都露出失望的神色来,那男孩双手抓住了爸爸的手说:“别难过,我们再找别的工作就好了。”可怜落寞的样子连陈老板也难以完全不动容。陈老板笑了笑,和稀泥道:“好啦,下次有好的活儿,我再照顾你。岳岳还小,全靠你的社会低保金也够艰难的。来,这两张联票送给你们,一般人还拿不到呢。中秋节前夕,城里举办大型的儿童慈善活动,本来低保家庭要去参加活动还要上网申请审核呢。去活动会领点东西也是好的。”
这个中秋前夕的儿童慈善会我是知道的,主要是邓秋俨打算去那里露脸,提高一下人气和知名度,据说他还准备了很多礼物要到现场去做活动。陈老板自然也出了笔小小的钱登上赞助名单,自然拿到了一叠联票,可以自己邀请认识的一些困难儿童前去参加,于是就拿来当免费人情了。
他打发那对父子离开后,一个雇员过来问道:“老板,您亲戚啊?”
陈老板点点头:“嗯,一表三千里的那种。以前也是个有钱人,但是那种豪门家庭还是别待的好,斗输了就是这个下场。喂,你小子别把我绕晕了,让你替邓老师点清楚东西,你都点清楚了没有?”
那个雇员伶俐地回答:“您放心,全都点清楚了,邓老师的事情我一向都小心着呢。一个都不少,全都装好箱子了。”陈老板满意地点点头。
艺术店就快关门打烊了,这是最后偷跑出去的机会了,我在柜子顶上碾转反侧地反复思量,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霍应的脸,我数着手里的硬币,盘算着能给他打几分钟的电话。一些来看画的年青人直接把我当成吉祥物,朝我扔硬币。我便挑了一些一元钱的硬币拿出来攒着。柜子边上的招财猫,右手还在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我握握它的爪子:“我打电话好呢还是不打电话好呢?要是他骂我了怎么办?”招财猫依旧咧着嘴,要是霍应跟招财猫一样天天都给我笑脸就好了。我拍拍自己的脸,反正又不是没被他骂过,于是一狠心跳下了柜子,攥着手里的硬币从门口混了出去。我真的只是想再听一下他的声音,绝无其他。我知道只要拐出小路,普通的大路上肯定有公用电话。我奔跑在被霓虹灯映照得五光十色的小路上,这里是艺术商店的后街,我避开了晚上出现的偶尔一两个行人,就奔到了柏油马路上。我并不想让霍应找到我,所以特意又跑了十几条街,才选择了一个有着圆圆橘色顶盖的电话亭。
电话的位置很高,我现在的身高根本够不着。我着急了一会儿,决定破坏公物,我把人行道上的方形扁铺砖一块一块撬了起来,然后叠了起来,用了整整16块,终于摇摇晃晃地够着了话筒。电话的液晶屏上显示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站在平衡性极差的砖堆上拿起话筒,在提示音下放入了硬币,然后我吸了口气,用力地按下了那串我熟背于心却从来没有打过的号码。霍应的手机我在四年里从来没有拨过一次,因为我不敢给他打电话。
耳边的听筒传出一阵欢快的彩铃声,然后我觉得做梦一样听到电话接通了。霍应那种带些些居高临下语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喂,哪位?”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我不准备回答他,我不确定隔着电话线他现在是否还能像那天那样听到我的声音。我怕我说话会吓着他。他又喂了一声,听到这头还是没有反应,就挂断了。
我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很满足了。于是我也默默地挂上了听筒,公用电话很给面子地哗啦啦倒出了七角钱的硬币给我。我用这双短腿跑了三刻钟的路,而他给了我不到一分钟的两句喂。当然这不能怪他,任何人接到没有声音的电话估计都会挂机的,可我总觉得自己是如此失败,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我大半夜的跑出来打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是不是变成了毛绒玩具,智商也脱线了?
我正打算从地砖堆上爬下去,那个公用电话吓人地嘀铃铃地响了起来。我看到液晶屏上显示的正是霍应的手机号。他居然给我回拨了一个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给霍应打电话,也是他第一次给我回拨,我实在无法拒绝他的回拨,还是接了起来。这次,他也沉默了。我拿着听筒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仿佛是在专心聆听这边的声音一般。
我不知道这样沉默了多久。他忽然说话了:“小凡,是你吗?”
我吓得差点从地砖上跌下去。他居然知道是我!这怎么可能?
我心里有些害怕,就想挂上电话。他似乎马上察觉出我的退缩意图,大声道:“不准挂掉!”我已经习惯性地服从他的话,翅尖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自然不敢真的挂掉电话。但是我飞快地转身跳下了地砖,扔掉听筒直接跑掉了,那七角钱的硬币也散落了一地。我甚至还能听到话筒里传出他清晰的吼声:“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沿着来时的路拼命往回跑,一路上还跌了几跤。远远地我终于看见艺术商品店了,方才吁了口气,觉得自己重获安全。我都有点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了,既想让他想着我,又不想让他找到我,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跟他一起生活了,我觉得我的想法有点卑鄙。
艺术店这个时候已经关门打烊了,前后门应该都上锁了,我有些气馁地往后门走去,想在小路上坐着等到天亮艺术店开门。谁知道我才走了两步就听到黑暗的小路上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一个穿白衣、剃着珊瑚鱼头的染发青年居然从后门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什么东西,还有五六个和他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嬉皮士守在门口等他。黑暗中我听到他们的嬉笑声:“拿到一个了,赶紧走!”“他们会不会报警啊?”“不会吧,我们就偷了一个而已。”
我走上去查看,发现店家的后门门锁处都是被撬开的痕迹,那伙人肯定是小偷。不过我并没有心情管小偷的事情,总之我倒是挺庆幸自己居然能从后门逃进去。我一晚上都在想霍应会不会真的来找我,如果他真的来了,那我怎么办呢?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来,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没有来,我的生活依旧如往常一般,白天坐在柜顶上看陈老板怎么跟别人讨价还价,学点杀价的技巧,晚上跑去偷听讲座和蹭颜料画图,每天过得过分有规律如同闹钟一般准点也是一种无趣。我有时甚至有点怀疑我晚上去给他打电话的事情是不是在做梦一场,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
直到中秋节的前两天,陈老板穿戴得整整齐齐还配上了小领结,邓秋俨搭乘了自己的专车来,也穿戴得十分光鲜,两人准备一起去参加城里的那个慈善活动。他的助手们招呼店里的伙计把箱子搬上后面跟着的小运输车,搬到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店里的伙计惊叫了起来:“怎么这个箱子破了?!这……少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四百只毛绒鹦鹉(大修版)
第十章四百只毛绒鹦鹉
众人凑过去一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怎么会少了一个?”“八成进了小偷!连这个都偷,真是世风日下。”我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那些大箱子里装的都是和我一样大小一样款式的毛绒鹦鹉!每一个都是红身子白嘴的毛绒鹦鹉!原来邓秋俨给贫困儿童准备的礼物全是毛绒鹦鹉!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陈老板狠狠瞪了一眼前几天报告他说已经清点清楚的那个雇员,转而询问邓秋俨:“少一个不要紧吧。”邓秋俨立刻顶了回来:“当然很要紧!我的公关公司给我打了三周的宣传,说会捐出400只那么大小的毛绒鹦鹉给孩子们,而且还会在现场排列成一个20*20的鹦鹉方阵,有多少个大家一望便知!”
邓秋俨看了看破损的箱子,视线一转,瞄上了柜子:“把你那个鹦鹉拿出来用盐擦一下,充充数吧。这些鹦鹉本来就是我在网上特意找了和那个一模一样的,订了400只。反正我的那幅画现在已经卖出去了,没必要还留着那鹦鹉了。”
陈老板还惦记着要留我做镇店之宝的事情呢:“这个鹦鹉的尾巴被烧掉了,只怕放着不好看。”
“是吗?”邓秋俨把我拿下来,翻过去,居然伸手在那个破洞的地方戳了戳。他说:“没事,所有的鹦鹉不都是附带一个便于携带的小包的吗?那个小包正好搭在屁股上,没人可以看清它的尾巴的。到会场以后,把它放在方阵中间,它前后左右都是其他毛绒鹦鹉。我会在活动上宣布方阵里有一只受伤的毛绒鹦鹉,哪个孩子恰好拿到这个鹦鹉,我就多给一个我个人基金会的奖学金名额,然后把破损的鹦鹉收回。这样,用完了我再还给你就行了。”
于是我被装进了最后一个箱子,一起被运往城里的会场。我在小卡车的后面远远的就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气氛热闹非凡,我知道应该是到会场了。参加这次慈善会的各界名流很多,云集一处自然是万千气象,我羡慕地看着嘉宾桌上的各式精美西式糕点。邓秋俨的专区在整个会场靠西的地方,布置成对称的形式,前面是弧形波浪线衬托出的主持台,上面还放着一家钢琴,左右两边是小型盆栽和白色铁艺为装饰的多人秋千,后面是分成各级的观众席。而所有的毛绒鹦鹉,就被排列在中央,周围垂拔空间里二层三层的观众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方阵。所以邓秋俨无论如何也不肯少一个鹦鹉。
慈善会的仪式总是很冗长的,一系列的领导致辞、嘉宾致辞、受捐赠者代表致辞,随后是重头大戏的各界捐赠剪彩。等这一大套程序完了,才轮到参加活动的人群自由活动。被邀请前来的小孩子们早就已经被这个繁杂的过程磨光了耐性。邓秋俨设计的游戏其实很简单,只要猜对他盒子里的谜语,用水彩笔在白纸上把谜底用图画的形式画出来就可以了。猜对的孩子可以随便在方阵中挑选一个毛绒鹦鹉,每个毛绒鹦鹉的屁股下面还有一张邓秋俨亲自签名的明信片。我下面这张印着两个萌萌的松鼠。而猜错的孩子也可以去领取一个普通的文具袋作为鼓励。
邓秋俨亲自主持活动,他刚刚说清楚了游戏规则,正准备正式开始活动的时候,门口却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一些记者放弃了这边的采访,开始往门口跑。邓秋俨也眯起来眼睛,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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