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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酒下肚,负着手来到后院儿,就着风灯的光亮,拿眼瞅艳艳留下的小子。秀音站在后头,捂着帕子打哈欠,“怎么样?当你孙子,不算埋汰你罢?”

费老头儿嗓眼儿里哼哼着,想说太小了,正砸吧着嘴,腿肚子上“啪”地一疼,刚“哎”出一声,肩膀上又是“啪”地一疼,身后秀音已经骂了起来:“死小子,吃饱了撑的,打你爷爷!下次把你弹弓给剪了,看你拿怎么得瑟!”

骂得有轻没重,男孩混不在意,大咧咧站在灯光里,甩着弹弓挑眼笑:“一个姘头而已,看把你心疼的——改天他要是娶了你,我就不打他!”

秀音立马烧了脸,心里连骂死小子年纪大了,心眼贼多,重重啐了一口,“你这个东西我是留不住了,过来认认你爷爷,回头跟人出船做生意去,少在我眼前惹烦!”

男孩瞥了眼费老头儿,昂头道:“我才不当船夫,我要学枪法,当兵打仗去!”

秀音双手叉腰,“死小子不要命了,想作炮灰!”

“胡说——我将来是要做将军的!”

“做你娘的头——”

两个人隔空较起嘴功,把费老头儿晾在一边。费老头儿身上已经不疼了,酒也醒得差不离,摸着自家嘴巴子,慢条斯理开口道:“小娃娃,莫眼高,先在船上把眼神儿练好了,回头打枪不是问题……将军呢,有路上的,也有水上的,路上风光不算英雄,水上风光才是大拇哥——你跟我去,先帮我把一船人治好了,将来治一整个军队,必定不成问题……”

被男孩笑着打断:“痨病鬼拿话赚我呢——跟你去,是学徒是帮工?是学徒,一月多少钱,是帮工,一月又多少钱?说清楚了,才没白干活练眼神儿的道理!”

费老头儿定睛瞧他,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小子会计较,我喜欢会计较的人——听好了,你跟我回去,对内,我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你,对外,就说是我认你做孙儿,将来给自己送终的。爷爷待孙子,没有小气的话,我一个月按高级学徒价格给你算工钱,做好了再加钱。此外,每个月还有额外零花,怎样?”

男孩眨着眼,思考片刻,“听着还成!不过得拿笔写下来,工钱多少,零花多少,写清楚了,省得你到时赖账!”

秀音忍不住道,“死小子一肚子心窍,不知跟谁学的——”

费老头儿接道:“艳艳憨得很,怕是从那风流鬼那里传来的。”

男孩耳尖,立刻道:“不许说我爹坏话!”

秀音嗤道:“你爹压根儿都不晓得你,还你爹呢!”

男孩忽然安静下来,恨恨乜了秀音费老头儿一眼,转身就走。

费老头儿颇为遗憾地,“性子大了些,恐怕还是从风流鬼那儿传来的。”

可后来男孩还是跟着费老头儿上了船,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不打一个磕巴。临走前,费老头儿问他叫什么,秀音扑哧一笑,“他呀,叫小柳子——柳树的柳!”

男孩对他怒目而视,费老头儿则道:“花街柳巷,不好不好——这样,我叫你阿彻,顺口好记,说出去没人笑——至于小柳子,以后让你媳妇儿这么叫你罢!”

于是很快,远近商户都知道强人费老头儿捡了个便宜孙子带在身边。孙子叫“阿彻”,整日举着个弹弓,裤袋里兜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子,没事拿人做活靶。小石子,是赏给看得顺眼的人的,例如船上的帮工小许;大石头,则射向他的死敌,刘友吴财那一拨子人。几乎第一天到船上,刘友就对这个新来的小子起了疑,仿佛太子得知皇帝老子又抱了个小老幺,明知不足为惧,心里还是扎下根刺。有事没事拿阿彻的出身开玩笑,叫他“窑姐儿的儿子”,跟着好些帮工一起奚落他,当然都是趁费老头儿不在的时候。阿彻忍了两次,第三次上,刘友说了句“小子,你老子现在骑在哪个女人身上你知道不”,话没说完,门牙一疼再疼,一摸,已是掉了两颗。再瞧阿彻,立在船舷上,居高临下对着他,张口一笑,“我爹正骑着你未来老婆,你知道不?”刘友追过来要打他,阿彻猴子般灵活地窜上跳下,边跑边叫:“小许叔,快去叫爷爷,说姓刘的要害他孙子!”

其实费老头儿早站在甲板上,竖着旱烟斗,看着阿彻无比轻盈地在桅杆上跃来跃去,把刘友甩在身后一大截,心道:这个孙子是认对了。

这年腊月,费老头儿又做了件让他信心倍增的事——他又捡了个帮手上来,从江里直接捞上来的。

费老头儿已经好长时间不做上海那边的生意了,用他的话讲,那个幺蛾子地方,有官家有洋人,一艘艘铁皮大船刷得比女人的面门儿还亮,没他下嘴的余地。但这次不是运货,而是接人,岳阳的老主顾盛老爷子出高价,让他从上海把女儿女婿岳丈岳母大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家二三十口人连他们的家私,统统运到岳阳来。“上海太不安全了,一打仗,跑都来不及跑,还是早点到这边,看着放心。”

费老头儿急人所难,又有钱赚,便一口应承了,带着阿彻及七八个老实的帮工,没叫上刘友,就出发东下。一路顺利,过了南京镇江,乘着西北风,呜呜地驰进黄浦江。照例给码头上的官家递了红包,畅通无阻地泊到郊县某处水域,东海已是在望。

泊好了船,着一个帮工上岸打听老主顾的女儿家,费老头儿自己正张罗着生火造饭,那头阿彻坐在船舷上,对着江水打石子。打到一半,阿彻忽然叫道:“爷爷,水里冒出个人!”

费老头儿探头去瞧,近岸的江面上,一个男人从水里一步一步拖着,往岸上过来。

天光渐亮,人也走近了,费老头儿负手跳下船,想去看个仔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人难不成是来捞鱼的?

然而上岸打问的帮工回转来,领着浩浩荡荡二三十口老小,驴车马车拉着高高长长的家私,说是早就等着了,早饭已用,就盼着上船。

费老头儿道:“那就上船吧——不过可不会马上就开,我们还要吃饭休整,买些干粮,你们想要先安顿,请自便!”

于是一船帮工下来,帮忙把家私搬上船,阿彻也跳下地,却不是为这个,而是瞧着那个刚出水的汉子。费老头儿想起来,也转过脸去看,只见那汉子脸无血色,身上透湿,肩上还有个伤口,半条膀子都是红的。费老头儿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上海、见红、刀伤、黄浦江——能有好事才怪!

那个汉子靠在一边,似在休憩,他沉默地看着一船的人忙忙碌碌,起伏的人声将腊月的江畔渲染得红火温暖。

然后费老头儿就听见汉子走过来的声音,一个低喑的嗓子向他道:“老船家,你还需要帮工吗?”

费老头儿一摆手,很坚决道:“我不是管事的,说不上话,管事的在岳阳,今儿没来!”

阿彻嗤笑:“呸——爷爷说谎!爷爷就是管事的,我也是——我们要帮工,不过你能做什么呢?”一双秀长的眼,盯着汉子问。

费老头儿踢他一脚:“死小子多管闲事,回船上去!”

阿彻一让,举起弹弓对准费老头儿,射了颗小石子,“我要招我的人,培养心腹,老头儿别妨碍我!”

费老头儿大笑,烟灰扑扑直落:“心腹你个毬!毛都没长出来,还心腹——”

那个汉子望着阿彻看了一会儿,眉头皱着,转过眼,向费老头儿道:“船上的东西,我哪样儿都会一些,就是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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