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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踩着烂湿的泥地,跨进篱笆扎成的四方院。好在院里大部分都铺了水泥,没水泥的地方也都用煤渣盖上,上面乱七八糟堆的好像是农具。柳五径直穿过院子,走进开着门的正屋。屋里光线暗着,桌椅凳子都显得乌擦擦。一片暗光里,走出康劫生和小司机,两人都卷了袖子,抓着抹布,“五爷!”“五爷!”柳随风肩膀一斜,大衣甩到椅子上,走了几步,“鞠秀山人呢?”“到别的营打招呼去了,说再找几个勤务兵来。”康出渔跟着进来道,“小鞠现在大小是个团副,正为这头衔得瑟呢!”柳五只说了一句话,“先想法保住自己的命再得瑟罢。”其余三人的脸就都有些垮。很好,正是他想看到的。

转身往东屋走,身后小司机帮他将大衣拎起来,康出渔则道:“五爷,厨房里菜不少,你怎么吃——”柳五的回答是:“你们看着办。”

屋门一关,将自己一个人阖在这农家老屋里,并不想跟外面的几个言语太多。知道这几个都不是心甘情愿来的,也就是他几乎拿枪逼着了,说了句“你们一个个硕鼠般地白吃白喝了我快两年,现在该是还我帐的时候了吧?”才无法可施地跟了他来。尤其是康出渔这个老东西,为了不来南昌,几近把撒泼打滚老泪纵横那一套轮番上演一遍,替自己求情,替儿子求情,说什么“为我们老康家留后”,拉着康劫生要一起给柳五下跪。柳随风坐在桌边,稳稳地持着筷子,仔细地去挑碗里的黄豆。黄豆跟猪脚,炖的稀烂,葱蒜诸齑也都放了,吃起来,却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没有李沉舟做出来那种浓郁味道。心里想着下次找人问问,再做一遍,那边康出渔扯直了嗓子,隔着桌子要他放儿子一马,或者好歹让康劫生娶个小娘,让小娘怀上了再走。柳随风勺子停在嘴边,心里想到的是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儿子的了。其时恰好一股穿堂风迎面扑来,直灌唐家老宅一进一进的院屋,从前院、中院,到正屋,到堂屋。柳五坐在中央,吹着这莫名的穿堂风,望着这一进进的曲幽,胸中升起淡淡的悲凉。也就那么悲凉了一下,眼一眨,低头继续喝汤,不再去想无子嗣的事。生来便是独来独往的兽;独来独往的兽又需要什么子嗣……

不顾康出渔如何苦求,只把名字给萧开雁报上去。手下这几个跟他来重庆的男丁,一个不少地,都要跟他去南昌。只可惜宋明珠莫艳霞不是男人,否则也要一起带走的。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上南昌,上广州,上桂南,如今他还在乎上哪里麽?甚至不太确定是不是想留得命在,别人上战场估计都是希望安然返乡,柳五在这一点上是有疑问的。别人活着是能还乡,他活着是能到哪里去呢?别人是将军白发征夫泪,他好像没什么故土至亲好想。既然上战场是孑然一身,下战场也是孑然一身,那么上下战场的区别又在哪里?这么说,却不表示他愿意随意将自己的性命轻掷。死在前线,固然能得个战死沙场的美名,可他一向对得美名的兴趣不大。何况还很有可能是那样一种死法,炸弹、炮火、人群成批地倒下,他就倒在人群之中,血肉模糊、面孔烂尽地,还能有人认出他是柳五柳随风吗?就算要死,也不能作为炮灰而死,何况柳五并未打算将性命轻掷。上战场不等于放弃生命,尽管他这条命里好像已经没什么多可留恋——应该是没有的罢,虽然时不时地,他还会莫名地出会儿神,想起某个名字,想起某个人,然而还没等想清楚,就立即岔开自己,考虑起别的事。康出渔还在他耳边大声地抽泣,康劫生、鞠秀山、小司机一个个垂头丧气,莫艳霞不见人影,虽然有时上楼下楼,他会发觉她在门后窥视他——愚蠢的女人;宋明珠对此不置一词,甚至有点儿高兴——为她自己,但还是叹了口气——为其他几人,柳随风除外。柳五没说什么,只是当着她的面把全副身家钱钞装进行李,把老妈子的工钱支付了,将人辞退。宋明珠的脸色终于些微地变了起来,柳随风这才在肚里会心地笑了:这些个小婊/子,自谋出路去罢!去当情妇,当暗娼,当交际花,都跟他无关了。唐家老宅这处房,回头让人跟唐灯枝说一声,提前退租,多出几个月的钱就算了——他上次把那条土狼折腾得不轻,权当补品慰问。等几个月一到,唐灯枝过来收房,让这些个小婊/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自己想办法去罢,凭她们的姿色不会活不下去,如何活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两个女人早就视而不见,剩下的男丁却是牢牢盯着,不叫他们走脱。白养了这些人两年,是时候该回报了。倒不是柳随风多么看重这几人——如今他连自己都不大放心上,何况这些个东西?这些人对他而言,就是用惯了的工具,好不好用在其次,用得顺手倒是真的。他动用萧开雁的关系,戴着团长的头衔去前线,面对着无疑是一伙已然派系分明各怀心思的丘八——穿着一样的军服,不代表心都朝着一致的方向,正如表面上的权力七雄,私底下亲疏分明。天下之事,概莫能外,这一点柳五再了解不过。带着这几个东西一同前往,主要也就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势力:勤务参谋交给小司机康劫生,向萧二讨了鞠秀山的团副、康出渔的军需官,这样带了过去,行事方便些。至于这几人心里做何感想,是丧气还是哭号,就不是柳随风所关心的了——谁会去关心用得顺手的工具的思想?

既不关心这些人的所思,也就无所谓跟他们做什么交流。柳五不喜欢跟人做言语上的交流,从来就不喜欢,从小就不喜欢。一定要有什么交流的话,不是互相利用,就是上床,最是简单明了,童叟无欺。除此而外,人与人之间,是否还会发展出另外的关系——那种两厢谈着话就让人感到愉快的关系,他对此没有概念,也不会表达出兴趣。如今他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对什么都无所谓,看人死去比看人活着更能叫他高兴,所以他跑前线来了。死人反而让他感到亲切,死了的东西才是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变故的。一些人活着的时候,总能让他不舒服,让他生气,让他抽着吕宋烟都感觉不到生命的美,而那些人一旦死了,就好多了。死人才值得原谅,活人永远都是罪恶,是死亡叫他对那些人消了气,对那些人的情感变得稍微柔软一点,最好的例子就是——李沉舟。

在柳随风看来,李沉舟大概是死了,也最好是死了,即便不死也跟死差不太多。李沉舟活着的时候,他对他总处于一种不安、不决的状态,一忽儿想扑上操他咬他,一忽儿又恨不得拿枪打死他。而今李沉舟死了不在了,他的心态也随之平稳。这样一个确定而不再变化的李沉舟,反而让他安心了。李沉舟死了,再也出不了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出牌了。他喜欢这种优势,这种以前在面对李沉舟时从未具备过的优势。是这种优势让他带了点儿温柔地,想起李沉舟种种的好,那副身体的耐操,那个怀抱的温厚,那双手既漂亮又能做好吃的东西……想着想着,心头还会漫过一丝伤感,于是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像是看一出戏剧后的多情的舒气。但是很清楚,这多情的舒气的对象,是一个死人,一个确定不会再有后续的人;只有这样一个铁定不变的结果,才能叫他放心地怀想。李沉舟最后的结局,是他赋予的,他生前是跟他做/爱,给他说话聊天做吃的,一切都是关系他,一切都是因为他,黄浦江边的那几枪,是柳随风将李沉舟定在他想把他定在的地方了。这样很好——至少不差,李沉舟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几笔,都是跟他有关的,再也无法有什么人,能够闯入李沉舟的视线,让他且忧且喜。这个念头给柳五以安慰。他是了解那只老狐狸的,老狐狸只要活着,床上就不会少得了人,找女人那是家常便饭,若是找男人……

“轰隆隆隆——”春雷在云层深处翻滚,由远及近,外头的雨下得愈发得雾蒙。透过窗子,柳五看见鞠秀山手插在裤袋里,领着两个勤务兵走进院子,勤务兵的手里拎着几只活鸡。鸡脖子被捏得老长,翅子耷拉下来,屋里边康出渔他们迎上去,一伙人往厨房那边走。

柳随风忽然就觉得屋子里很闷,那种无谓的心情荡然无存了。某个念头汩汩地冒泡,让他一下从椅上站起来,军靴重重地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走了几步,开门出去,屋里不可待。但是胃里空虚着,得吃点儿东西,否则回头闹将起来,不知要耽误什么事。桌上搁着白糖糕,还是下火车后买的,康出渔小司机吃得津津有味,却被柳五拒绝了。而今没什么好挑,包了几只抓在手里,穿上大衣出门去。路过院子时,康劫生问他,“五爷不在这儿吃饭?”他道:“你们把我那份留下来。”就冒着细雨去营里。

三五勤务兵搭大锅、推小车过来过去,见到他都不禁好奇地望一眼。有眼尖的瞥见他的肩章,才犹犹豫豫地举手要给他敬礼。柳五手里抓着白糖糕,将周围事物收进眼中,并不理会这些士兵。他并不想建功立业,他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才来参军的,他其实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无意死亡,可也无意生活。只是知道,大后方不可呆,重庆尤其呆不下去,他在后方无事可做,来前线或许能有点事做?白糖糕混着雨丝,凉飕飕地送到口中咀嚼,咀嚼得很慢,用自己口腔的温度将它焐热了,才咽下到胃里。一如既往地讨厌这种甜味,像太平日子里依依的草木,温和得不是滋味,不是柳五熟悉的那种滋味,也不是他能拥有的那种滋味。所以就连食物也分出来敌友,清淡小食是敌,鱼肉香辣是友,他只想亲近浓酽味厚的鱼肉,却因为胃病的关系,不得不时时面对平淡的米粥。要光是舌头上的不适也就罢了,偏偏嘴里吃着馄饨面条小米粥,心里也跟着不适,宛如一个亡命徒置身于美满的三口之家,表面上似乎分享了人家的美满,其实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顺着烂泥道往南走,一路有农田,有房屋。农田早就荒废了,纵有新绿,也是野草的生机。住房屋的至少连长级别,其余的都挤在帆布大棚里。靠着修水的一片,都是这样的大棚,一半的大棚住人,一半的大棚住马。其实没有多少马,不知是一开始就没那么多,还是后来都死在枪炮中了。住人的棚子里倒有点热闹,隔着蒙密的细雨,传来赌牌九的吆喝。棚子口有人垮着衣裤,走来走去地吸烟。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种命不在自己手里的呆木。吃得不好,又随时会被充了炮灰,想来脸上也做不出多少表情。

顶上的天渐渐变暗,已是傍晚的样子。左右的农屋、大棚一个接一个亮了灯,巡逻兵开始交接班了。走到骑兵营边上,对面是步兵营,柳五被巡逻兵打问,要求出示身份证明。没说什么,将一块盖了章的纸片呈给他们。领头的队长仔细瞧了,一个“啪”地并腿立正敬礼,跟前番司令部门口的警卫员做得一样标准。纸片收回来,装进衣袋,柳随风继续往步兵营走。肚子不是很饱,身上已经很湿漉漉,也许应该回去吃饭,那几只拎来的活鸡,现在一定成了不错的美味。但两条腿就是不住地往前走,往步兵营一幢看上去挺齐整的小屋走过去,如果远处那间大屋住的是步兵团团长的话,这个小屋至少住的也是参谋长团副之类。屋子亮着灯,里面有饭香飘出,柳随风跨过篱笆,走近了看。

一个男人在厨房里忙碌。灶上坐着锅,扑扑地冒着白汽,砧板上鲜红嫩绿的大约不是青椒,就是剁椒。男人从一个盆里一把一把地滤蔬菜,手边还有大小不一的大盆小篮,都各自装着东西。又向前跨上一步,微微偏头,去瞧做饭的男人。意外地没穿军装,罩着普通的衫褂,中等身量,随处可见的劳力的那种发酱的脸色。五官不显眼,却也不碍眼,看上去比较沉默。男人做事并不麻利,就是熟练,事情做多了的那种熟练,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他有四十岁麽?柳随风心想。估计没有,苦出身的人面相都显老,被风霜催着的那种老,二十岁看着就像三四十。柳五猜屋里这人也就三十多罢,刚被抓壮丁不久,按着在营里烧茶煮饭做杂活。空气里有饭香,还有肉汤的郁气,屋灯亮得黄暖,男人在沉默地忙碌。不知怎么地,柳五很喜欢看这一幕,喜欢这饭香,喜欢这灯光,喜欢看这男人一下一下切菜的动作。这个男人显然出身苦力,但面上却没有劳苦挣命的人的那种呆滞神情,或者下等阶层那种惯常的察言谄媚的低贱。男人只是沉默,一种竭力保持尊严的沉默,也许很不成功,但沉默里有他的态度和立场。

“你在看什么?”冷不丁,黑暗里有人发问。脚步声起,一个高大汉子从暗里走出。

柳五侧了身,去打量那汉子。衬衫垮塌着,没穿外套,军裤军靴,腰里别枪。上扬着眉毛,表示着他的不悦,眉下一双虎目,比屋里的灯光更亮。

“盯着别家的屋子别家的人看得目不转睛,不怕吃户主的训斥吗?”汉子走上前,神气有点吊儿郎当,两腿岔开站着,却是渊渟岳峙、脚下生根的步态。手插裤袋,炯炯地瞪着柳五,完全是一头公兽遇见了来犯者的架势。

柳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而冷淡地望着他,回应汉子的挑衅。这令人很不愉快,因为显然这个汉子身上流淌着跟他自己差不多的血液,那种好斗的公兽的血液。遇见一个同类,似乎比遇见异类更加糟糕一点,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同类也想要,真讲究起来,会是一场恶斗,势均力敌、昏天黑地的一场恶斗。惺惺相惜是不存在的,至少不在柳五的认知里。他是独来独往的兽,独来独往的兽既不需要子嗣,更不需要知己。

那汉子倒是没他的冷淡,借着灯光瞧看他的肩章,看清楚了,“噢,原来还是个团座!我失礼了——想起来!最近传说重庆派来个柳团长,接管骑兵团的,莫不就是你?”

嗓门不小,柳五却越发懒得接话。

“你又在外头闹什么?”屋里的男人忽然出现在门口,挡住灯光,对着汉子道。声音不大,更不严厉,是家长管教小孩的那种平平的口吻。屋里的光照到他脸上,照出一张略微倦怠的面孔。

汉子一见到男人,眉眼更加活泛,每个毛孔都在笑似地,“我哪里闹了?是这个柳团长在偷窥你呢!”扬着脸面对男人,是抢先把坏事扣到别家小孩头上的孩子的神情。

男人于是向柳五望来,仍是那种略微倦怠的样子,“柳团长好。”算是招呼。不是立正敬礼,而是招呼,对搬来的新邻居的那种日常的招呼。

这倒有点新鲜,柳五心道。这时汉子站到男人边上,侧着身子偷偷地去勾男人的小指,做得半明显半不明显地,存心想让柳五看到。一边做,一边道:“骑兵营也该开饭了吧,柳团长不回去吃吗?我们步兵营军饷给得紧,没做多余人的饭!”男人胳膊一让,没叫他勾着,汉子脸上立刻显露出不满。抽一抽鼻子,头一转冲着柳五,好似是柳五让他没勾着人的小指。

柳随风弹弹手上的糖糕屑,转步往回走,心里觉得无聊,又觉得有点好笑。走了几步,忽得回头,问那汉子道:“你是孙天魄?”

恰好撞见汉子抓着男人的手,不知想干什么。听见问话,手上并未丢掉,眉头扬了扬,“柳团长消息倒挺灵通!”

柳五没再说什么,继续转身回去。路过一个个农屋大棚的时候,还在想方才他问汉子是不是孙天魄,旁边男人身子一拦,挡在汉子前面的样子。

“他还是护着他的罢——”柳五这么想。

☆、异类(下)

在柳随风做过功课的那份名单上,孙天魄的名字列在后面。济南孙家,鲁系军阀的一支,在孙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在当地算是风光的。这孙天魄就是孙家的长子,少年时就跟亲爹一起骑马扛枪,抢地杀人了。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孙老爷子娶了四房夫人,一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听上去是个挺不错的香火兴旺的故事,遗憾之处在于孙老爷子一死,孙家就开始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原因,一多半是因为中央军收编了鲁系,趁机蚕食孙家在济南的势力——孙老爷子归天,四小子根本成不了气候,不是老奸巨猾的匹夫们的对手;一小半是因为孙家四子,真有点龙虎气象的也就这一个孙天魄,其余三个,似乎更像是少爷一些,或顽劣或斯文或娇懦,跟他们的大哥差了不只半点。确切的说法是,孙家老三老四如今都在西南大后方,孙家老二倒是在军中,眼下在桂南还是哪里。反正拆分山东军的时候,上头特意将孙天魄跟他弟弟分开,不叫他们有守望相助的机会,要知道军中的党羽派别已经太多,再不希望官兵们自己再搞小团体。打仗上,孙天魄是把好手,不愧他土匪少爷的身份,只是锋芒太露,惹人相嫉。军功是有,都是最危险的地方把他派去,让他打头阵。赢了自然好,大家都升官,把孙天魄由中尉提拔到上尉——每月多给点军饷而已,手上的兵权却是总来不多给的;输了呢,更好,少了个年轻的劲敌,鲁系更是摇摇欲坠。也就多拨一笔抚恤,直接寄到孙家老三或老四手中,写上些“令兄为党国尽忠捐躯”之类,并不费什么事。不会有人来爱惜他,无论他多么能打仗——不是自己人,再能打仗也不行;不是自己人的话,能打仗反而成了罪过,成了风必摧之的理由。于是这么些年下来,孙天魄军衔提上去了,军里的位置却一直是个团长,管过骑兵团,也管过步兵团,转来转去,就是不肯把一整个师交给他。之前大半年,他跟他的两个团耗在了武汉,耗下去的结果是放弃武汉三镇,被迫撤离。为此孙天魄很是大闹了一场,一连几个加急电报把中央军上上下下骂作婊/子养的,还要入他们的祖宗——他老家济南的丢掉就是因为当时的守军为保存自己,不战而拱手让给了日本人。此举又将人得罪,尤其将嫡系的人得罪,于是被降为团副,由其参谋长代理团长,军衔不变,同时把他派到告急的南昌,派到薛崇手下,暗示薛崇“要发挥利用孙天魄的作战天赋”。薛崇也不呆,自接到南昌也可弃的密电后,就想着今后的出路。离了南昌,还有多处战场,自己很有可能要被调到其他战区做指挥,手下这一批人,活下来的估计都会原封不动跟着走。既然南昌这边已成定局,那么就要多为后面的作战着想,能打仗的都要省着点用,争取在别的地方出点捷报,也好让人心头松快些。薛崇自己不是嫡系,就犯不上太为嫡系的人操心,加上他是保定出来的,到底胸中还存着些志向,对于孙天魄这种本事大脾气也大的后生,其实并不反感——像如来佛降服孙猴子那样,让他为己所用,岂不很好?当然薛崇自认并无如来佛祖的本事,也就是想法儿把孙天魄派到合适的地方,同时再想法儿稳住他的火气。稳住他火气的一大法子就是同意那个并非在编的男人跟在孙天魄身边,警卫不像警卫、勤务兵不像勤务兵地,跟孙天魄同吃同住。私底下,薛崇差不多知道那个男人跟孙天魄的关系,也知道那个弼马温真发起威来,也就那个少言寡语的男人能降得住——能降得住,这就很好。薛崇只管结果,不问过程。他对此感到满意。有那么一两次,他还跟那个男人单独聊过话,了解到那个男人就是苦力出身,种过地、拉过洋车、做过搬运工。薛崇对他就很放心,他自己就是农家出身,农家出身的人看另一个农家出身的人,总是一看一个准。

这些东西柳五自是无从知晓。他对孙天魄之所以有点印象,也就是那份名单上,孙天魄算是少数几个非正规军出身又崭露头角的人之一,崭露头角又够年轻,怎么说都有点英雄出少年的意味。本来柳五也就看了这么多——少年再如何英雄,也只是个团副,对一个团副似乎不必了解太多。晚上从步兵营一路走回来,吃了康出渔他们给他留的饭菜,一个人坐屋里又将孙天魄的资料仔仔细细看一遍,看到孙老爷子的死,看到山东军的分崩离析,看到孙家的败落。看到孙家四兄弟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分离流散,看到孙天魄一个人随军作战,每次都带团冲在前头,居然还能活到现在。死了亲爹,又跟兄弟分开,手里的队伍被打散收走,孙少爷这几年,想必过得不会太好。毕竟是做过少爷的人呵——土匪少爷也是少爷,如今一个人在军中,各派势力都跟他不亲的……哦不对,不能说是一个人在军中,他身边不是还有那个男人麽?柳五想起今晚看到的那几幕,那个男人比孙天魄大上一些,给他做饭,管教他,任他抓他的手。孙天魄在他面前很放松,见到男人,眼睛亮亮的,还说男人是“别家的人”——“他家的人”罢。柳五直觉自己没有猜错,不管男人跟孙天魄是什么关系,对这个孙家大少,男人都是护着的,或许还常常让着,所以孙天魄在那人面前,才会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点可笑的孩子气。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算计、中伤、忌惮、危机的环境中,还有机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这不可谓不是种幸运。

也许这几年孙少爷过得也没那么不好,柳五心里这么想。手里的名单放下,对着洋灯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转过神来,修水河上空过来的风敲着窗子,刮得篱笆哗啦直响。窗子外面是军营,军营上方,夜云惊飞,笼罩着荒萧的大地。大地浸饱了血,连风里似乎都有血的腥气。

第二日,吴清末给团长团副级别的开会,柳五便又见到了那个孙天魄。还是昨晚上那身打扮,多套了件军服,手插裤袋意态闲闲地走进来,桌子边窃窃私语的若干人立刻就停了嘴,互使眼色,假装坐端正了。孙天魄不是傻的,往屋里一站,鼻子里喷了一气,“孙儿们是在议论你们的爷爷麽?”居高临下瞥着那几个人,看来这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

其中就有一个回了句,“我们明明在议论我们的奶奶——”调子拐了弯上扬,怪气地调笑,外人听不明白,要好的几个却是“哈哈”地全都喷出笑来。屋里其他的人,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瞧着这一幕,就等着孙天魄的反应。他们自然知道这里的“爷爷”“奶奶”指的都是谁,因为就在孙天魄进门前,才有人嚷了句“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就是过年”,然后勒着同伴的颈子,非要他答是哪三扁哪一圆,还要轮流评价到底是圆的好还是扁的好,圆的好在哪里,扁的又好在哪里,嘻嘻哈哈,不胜下流。柳随风远远坐在桌子一头,听着这些个丘八大兵的对话,面上不动声色。然后孙天魄就进来了,一进来就剑拔弩张,柳五便也等着看他的反应。

孙天魄的反应很简单,左右两只胳膊一动,手上各多了一支枪,抬手“砰砰砰砰”几下,对着那几人坐的椅子一轮发弹。弹壳横飞,枪声震耳。椅子腿应声断折,几个人愈躲不躲地,没来得及拔枪,屁股就着了地,“哎呦呦”连声叫唤。孙天魄射空了子弹,收枪在腰,没事似地走到别处坐下,跷起自家的腿。听到枪声,吴清末一把开门撞进来,“谁不经允许,在这里射击?”就有人道:“孙天魄想打死我们呢——”孙天魄闻言,鼻里又一下喷气,十分之不屑。一旁有人上前,对吴清末耳语一番,想来是这书呆的亲信,负责汇报情况的。吴清末听了几句,就知道是这群人又开始无聊了,面孔一板,“吴城丢了,日军又要抢渡修水,自家性命都难保,还有心思起内讧,浪费子弹,我这把你们报上去,又要扣你们的军饷——你们军饷还够扣得吗?”就有人小声嘀咕:“要扣也是扣孙猴子的,凭什么就他给带家属,我们只能去村里找土窑姐儿?”吴清末扶着眼镜,对着那人的方向望过去,脸方唇厚地形成一种敦实的压力。于是那人讪讪低头,找位置另坐,噤了声。

孙天魄跷腿坐在椅上,一前一后地摇晃。他知道自己对吴清末、对薛崇都还有用,一时半会儿地这些人都得让着他,想到这个,心情就很不错。柳随风坐他对面,目光视着桌子,不作任何言语。

吴清末接着开始开会,没别的目的,就是将薛崇那套“转为防御”的说辞稍加润色,以更加令人无从觉察的方式说给这些人。自开战以来,很多地方都被放弃了,从南到北,一城一镇,包括首都在内,好像没什么是不能“战略性撤离”的。对现状,吴清末心底里也颇有微词,不只一次私下向薛崇唠叨,说“这样一退再退的,是准备退到西藏去吗?”然而薛崇也没法,拍板的人不是他,拍板的人叫他们后撤,他没力量不听。眼看着这江西大部也难保,吴清末心里郁着气,还要循循善诱地把消息说给下面的人,别叫孙天魄之类一听就炸,又向重庆拍电报入人祖宗。“南边的广东和隔壁的湖南,都有使得上力气的地方,离开南昌,不论调头去哪,都能大干上一场……”薛崇这么开导他。吴清末的厚唇又开始往两边拉,“到时候陪都再来电报,哦不,是打电话来要你撤呢?……”薛崇站在桌后,像插在地上的半截竹竿,“若来电报,置之不理;若来电话,就说我不在,上前沿阵地了。”

吴清末这才稍微有点信心。站在屋里,简明扼要地把话讲了,注意地瞧着孙天魄的反应。果然那厮越听眉毛越扬得厉害,到后来腿也不跷了,架着肩膀往自己这边探身子,一副随时准备质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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