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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长沙,着实不是个避暑的去处。耳里乱蝉噪树,眼里浮光耀日,大中午地走在湘江边上,手边就是那半红半青仿佛冒着热气的江水,望一下就能让人眉心出汗。沿江一带的军营,驻扎着从东边撤调过来的部队。晌午时分,没有操练,大帐篷里又闷得厉害,便能看见士兵们横七竖八睡在阴凉的树荫下,上衣尽皆除去,露出比脸色要白上许多的上身,裤腿也卷到膝盖,光脚踩鞋,懒洋洋又昏昏然。其中不少伤病,全身各处都是可供包扎的地方,再差些的需要拄双拐,一顿一顿抑或一跳一跳,在空隙处来去。都是从南昌撤过来的——五月日本人攻下南昌之后,薛崇就带着这一干人向西开拔,来阻挡占领岳阳的日军南下了。东边江西的屏障已失,北面湖北的重镇也一一沦陷,如今就指着湖南背水一战。由春入夏,薛崇带人抵达长沙后,陪都又接连给他派来三位年轻的少将,强调都是旧都军校毕业,青年才俊,可率一师作战。在长沙休养生息的这个夏天,薛崇便利用这个时间好好接触了解了这三个年轻人——跟他相比,很少有不年轻的人。没什么好迂回婉转的——已经有确切消息,八月底,日军就要进攻长沙,不出意外,这个秋天就要耗在这儿了。薛崇开门见山地说了这句,就要那三个人轮流表态——关于战略战术、关于抗战形势、关于国际格局,随便说什么,个人的任何想法,想领炮兵还是领步兵,都可以说,随便说。说话中,可以了解这些年轻人参战的动机,从参战动机进而推导他对于持续作战的决心有多大,然后又就可以初步得出大致可将此人派到何处,担多大的任务。连续撤退的滋味不好受,对于农民出身的薛崇来说,这种滋味尤其剐心:哪怕拿下一场呢,给人点收复失地的希望,也好过眼前这样。重庆那头没有死守的意思,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一听说哪个师伤亡惨重,便打电话来下令停止进攻,这就不是个积极求胜的态度。更难听的话,薛崇不想说,以他一介平民的出身,这几年率领几个军辗转几地前线抗战的经历,他十分清楚为何陪都那边会对抗击日本人始终不是十二分地上心。自然了,站在峰顶上的人有他们的考虑,有些甚至也算是过得去的理由——对那些人而言。不过这个话题说下去就复杂了,对迫在眉睫的战事没什么帮助,转个身,该应付的还是要应付,该想法儿的还是要想法儿。一个夏天下来,薛崇更加瘦削了一些,黄绿的夏季军装挂在身上,亏了皮带的约束,才不至于四下晃荡。对那些还能战斗的师团,那些已经恢复元气的师团,包括可以带领那些师团的人,他已形成了大致的想法。尤其是这次派遣来的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他以为可堪重用:一看就知道出身好、教养佳的后生,头平脸正,肩宽身直,说话中肯,不闪烁藏掖。问他对于长沙一战的看法,这后生的话是:“长沙是一定要守住的。”问他预计会付出多大代价,后生停顿一下,回道:“代价可以大一点,但城是要守住的……我愿意亲上前线。”薛崇就很满意,最后将师团名册给他,问他愿去哪个师,后生道:“骑兵团的柳团长在哪个师?我去那里好了。”薛崇随口问你认识柳团长?后生这才稍显尴尬地,“我们……是旧相识。”薛崇想了下就批了他的申请。后生去后,他取来后生简短的档案看了看,“唔,萧开雁……四川萧家……”

萧开雁漫步湘江东畔,一路看过连绵铺延的军营,一个人往骑兵营的驻地走。他已听说,柳五所在的师在守南浔的时候受了毒剂弹,伤亡是种特殊的惨烈。平心而论,柳五这番毒剂弹算是为他受的——自然没人逼他,更没人赚他,但受了就是受了,萧开雁在这些事上是很公平的。无论如何,他得去瞧瞧柳五,虽说并无柳团长伤重的消息传来,但于情于理,他都得去骑兵营探探他。他再怎么不喜柳五,在作为前线的长沙,两个人走得近些都是件利大于弊的事。在派系众多的军中,少一个敌人就算不等于多一个朋友,但就是好过多一个敌人,这一点上萧二也绝对拎得清。柳五这个人再怎么让人厌恶,至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对柳五知根知底,在南京的时候就打过不少交道——因为生意;后来到陪都,照旧打着交道——因为赵师容。说起来也真尴尬,换了十几岁时的萧开雁,绝对受不来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可他如今愣是受下来,不仅受下来,他还要去主动接近那人,跟他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地方建立起某种类似于合作的关系。想来这也属于人成长的一部分,越成长越混乱,越混乱越皮厚——不厚也厚。前面他不是向薛司令官说了麽,他跟柳五是旧相识,果然不正是旧相识麽!

槐树荫下,热风徐徐。柳随风躺在凉椅上,手边的水泥台子上一碗碧青的苦茶。眯眼假寐片刻,抬手灌一口茶水,在暑气蒸腾的氛围中觅得些许安稳太平的感觉。不过一个春夏,他就明显瘦了下来,咽肥饮玉的日子一去不返,数月中至少一半日子在啃白面馒头玉米饼;偶尔炖只老母鸡,还没回过味来,就连骨头渣都拾不到一粒。夜半梦回,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又回到了幼时街头流浪的岁月,肚里缺少油水,神情终年紧张着,看见烧鸡像见了亲娘。马瘦毛长,人瘦——头发却短了。天气热,不短不行,一个个干净利落的平头,贴着头皮的青隐隐的一层,照照镜子,个个都是标准的丘八大兵。意懒衰丧的丘八大兵,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朝不保夕,今天还有着,明天却没了,比戏台上演得还无常。至少戏台子上料不到世上还有毒剂弹这玩意儿,真真魔鬼的发明,呼吸间叫你生不如死——了不起的进步。

至今,柳五的肺部都不时隐隐作痛,呼吸道火辣辣的感觉消下去,肺部却始终没有缓过来。一呼吸,牵动着肺,自然是一阵痉挛似的揪疼;若是咳嗽,那就是要了大命,胸腔一震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碎裂剥离。鸡崽儿般的卫生兵,日日送来医用药水,给他做雾化治疗。从春天一直做到现在,从原本的一日三次降为一日两次,说是药物紧缺着,有好转的迹象就无需严格治疗,还说正因为是团长才有这待遇,君不见那么多普通士兵中了毒剂弹的,也就拿药水搽一搽溃烂的皮肤,哪来奢侈的雾化治疗。对此柳五一声不响地听着,任卫生兵唧唧咕咕发表意见,垂眼向地面,一副驯良温和的样子。待那卫生兵出门走远,呼上一口气,一气走差,忍不住剧咳,咳得撕心裂肺,连胃都翻倒过来,坐着大气直喘。急喘过后,平静下来,指尖捻着青芒弹的空壳,心里冷冷地笑。也罢——看来这个臭烂的世界上,到底还是要自己伸手去抢,想吃的要靠抢,想操的要靠抢,就连那些个治伤的药物,也是要靠抢的。抢来了就是你的,先用上再说,将自家整治得强健舒服,是为人第一要务。于是当晚召来鞠秀山康出渔康劫生——可怜的三个东西,肤上发了褐色,嗓子被毒得沙哑,连话都说得费力。面对他们,柳随风只说了一句:“跟我找药去罢,治治你们的鬼样子。”康出渔便一下流出眼泪,搓着手道:“五爷,我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我家劫生……”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淌。康出渔心疼儿子,他只这么一个儿子,长得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凭什么被毒剂弹弄成个惨不忍睹的小老头?他心里恨着柳五,面上却是一副感天动地的可怜相,边说边咳嗽,将身子弓成虾米。

柳五二话不说往外走,任那三个自己跟上来。他最讨厌那老东西拿儿子来哭诉,厌恶那父子相依的场景,尽管他很明白那副天下父母的心肠。但他柳五没儿子,康出渔越是想用儿子来感化他他越是无动于衷,反而隐隐生恶。是啊,连那老东西都有个儿子给他做盼头做指望,一父一子,到哪儿都是父子,都是家。对比他自己,奋争这么多年,好像所得甚多,真算起来,除了从重庆带来的一些钱钞,就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听上去很难让人舒服。从父子血缘,扯到家庭亲情,越扯下去只能越叫他丧气。这些东西,好像比钱财权势还要难挣,还要不可捉摸。柳五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以后想来也不大会有,耳里听着康出渔的话,心里止不住地生恶,总归都是扰人心神,呵呵——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地方,好像他还缺少扰人心神的东西似的!身后老东西还在抽搭,拔出客舍青青指着他让他闭嘴,也不是没有理由就是了,药库在望,别坏了他的事!

这里驻军的一大特点是,总有那么多人担心着弹药库,却没多少人惦记药库。门口小房子里三个轮值的卫生兵,瞅着像是从中学堂里直接拉来的,一个个胆怯瘦弱,穿着肥大的军装,跟偷来的一般。柳五早探过药库的出入口,领着三人绕过前面的小房,转到一面出风的山墙,风口处尽是药的苦味。山墙上有门,年久不用,残破生锈,闩上落着把铁锁,照样生着锈。柳随风让那三人往后退,客舍青青加了消音,对着那把锈锁连射三发,火花四溅,锁悄然断落。推了下门,吱吱呀呀,慢慢打开一道口子,恰好可供一人侧身而过。柳五率先进去后,举着手电对着暗自抄下来的药名,一排排、一架架地找。药粉、药丸、喷雾小器,觉得有用的都捎上。那三个也进来了,但进来了也是傻站,专等柳五叫他们拿这搬那。空缺处用自带的泥土包补上,看上去差不多,先填满了再说。实在不行,把别处的几样药换了地方充上来,看上去没少东西就成。取的最多的是药剂,好几味配在一起,掺在医用盐水里;看多了卫生兵的操作,柳五几乎久病成医。四人八手地,满抓满提,带了药物原路出去,一路溜回骑兵营的驻地。

自此这一行才算是从毒剂弹的煎熬中解脱。康家父子和鞠秀山身上的褐皮,算是有了转淡的趋向,几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再像是被勒了脖子的老鸭,呀呀几声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柳五两侧的肺,呼吸时逐渐没了痛感,只咳嗽时还能感觉得到。就是咳起来,那一裂一裂的抓疼也浅下去不少,假以时日,终究会一点不疼的罢。药库少了药的事,始终没有张扬出来,想来那几个小卫生兵胆小怕事,觉得在自己手上短了药品,自家难脱干系,干脆捂了下来,一声不响。

犯不上为他们操心。柳五每日多吸几阵药剂喷雾,从鼻到肺都滋滋润润,完了再啜一口苦茶,就有种大旱逢甘霖的舒活。天气热起来后,在长沙的营里走动,还碰见了孙天魄。那家伙在修水伤得很重,但却恢复得最快,全因他的三弟在后方似乎得了势,听闻自家大哥中毒中弹,亲自请愿说动重庆的某些头脑,派了支美国医疗队过来。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团团围着孙天魄,护理治疗。岳麓山北边的一幢公馆,改作医院,首先安排孙天魄搬进去,那老相好自然也跟去了。至少有两个月,孙天魄都没在营里露过面,却在七月末的一个下午,带着他那相好,牵着匹白里泛青的纯种马,大摇大摆回来了。一路风光招摇,走到军官活动室,往里直闯。

活动室里,本来聚着好些团长团副。寥寥几个没有挂彩的,正卷着袖口打桌球,清脆的嘭嘭声此起彼落。其余更多的,不是头上顶绷带,就是手臂打石膏,说几句话,猛咳一阵,坐在边上观看。天太热,伤重加无聊,把这些人驱赶到一起,以相似的命运,来酝酿相怜的情感。相怜的情感——也只限于一起凑场桌球,场边分根炮台烟,吐着青烟扯些利益相关的流言,或一段心领神会的荤话,哈哈一笑,权当解乏。并没有真正能让人振奋的事,输一场仗固然无法令人振奋,赢下一场好像也没什么好振奋的——除了有升官的可能。可是升官又能怎么样呢?从下士升到中士,从少尉升到上尉,即使升到薛崇的位置上罢,也还是得继续待着,打这没完没了的仗。何况坐到薛崇的位置上就真的滋味好麽?他们是不是能比薛崇做得更好呢?这都很难说,很难很难说。一群败兵之将,聚在室内嗡嗡哈哈。突兀的几声,最后只讨论起晚上吃些什么来,就看见门口进来一个高身阔肩、军靴锃亮的汉子,一双虎目跟外面的日头一般辣,手里抓着军外套。走进门来,环视一周,先咧嘴笑了,“孙儿们,爷爷我回来了。”

正是孙天魄。修水河边又是中毒又是中弹又是摔下高台的,明明要半死不活了,被他那升官的弟弟派洋人来抢救,好吃好住好医护,三个多月,又能活蹦乱跳。这还不算,由于这厮在修水河畔的“英勇”,由薛崇拍板,复了他步兵团团长的职。消息放出来,对其他人是双重的打击:孙大圣到底是孙大圣,不服不行。暗里有势,明里升官,顶绷带打石膏的“孙儿们”更显得气息奄奄,无可奈何。那边孙天魄瞅着个位置一屁股做坐下去,是屋子里唯一的凉榻。他这一坐,其他人站起的站起,离开的离开,打桌球的也纷纷丢了杆子,抓起衣服往外走。不好跟孙大圣正面冲突,但走人还是可以的,惹不起就躲,拿不起就放,谁叫自己没个在后方得势的弟弟呢?于是不几分钟,活动室里走了个干净,只剩歪躺在凉榻上的孙天魄和跟着他一道进来的男人。

活动室外,白里泛青的大马站在树旁,轻轻地踏地。马太漂亮了,落在这污糟糟的营地里,跟堕在泥坑里的雪片似的,是不协调的触目。隔几步远,柳随风待在树荫下,对着这白马打量了一会儿,目光便望向活动室的门。

本来他是不会到军官活动室来的,他跟那群人没话可说,跟孙天魄跟他们没话说不一样的没话说。但是孙天魄出现了,带着他的老相好和新的马,以凯旋的姿态从医院归来。本来这跟柳五没什么关系,本来他就是带着小司机,顺路到炊事房取点心,弯没拐过去,先看见了只有唐僧才骑得的大白马。心里一动,再看旁边的人,可不是那大师兄和御弟哥哥麽!瞧着那两人肩并肩,跟淋了圣水似的通体轻捷,于活动室前停下,栓了马,前后走进门去。

自然他也看见孙天魄进去后,那些个待在里头的人如何主动让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鱼贯而出。等人走净,想来里面只得那一对野鸳鸯了。在这夏风徐舒、酣热燥腻的时节,不晓得那对鸳鸯在做些什么呢?

在某种恶劣的好奇的驱使下,柳五道:“跟我来。”对小司机说的。然后步子一迈,径直走向活动室的大门。

他是施施然走进去的,仿佛目不斜视,实则将所有风景尽纳。原也不指望里面会上演些什么——孙天魄或许是个惫赖的,他那个男人却不会苟言笑、假辞色。是了,凉榻上,那男人坐一头,拿勺子挖苹果——又沙又面的苹果,通常给没牙的小孩儿才是这种吃法。刮一勺,喂到孙天魄嘴里,吃得“吧咂吧咂”,能响上半天。孙天魄的脑袋,就枕在男人的腿上,那么大的个儿,半折着挂在凉榻上,头抵着男人的肚子,仰脸就等喂苹果。

柳五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一走进来就气闷,四下望望每个方位大开了窗,几头都过着风,找不到气闷的理由。挑个靠窗的地方坐了,正对着那两个人,中间隔着桌球台子,是个恰当的距离。

小司机也不自在,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五爷,我去拿点心好了……”并不想多待。

柳随风——也不知道方才为何要让小司机跟自己一块儿进来——打个手势,放人去了,却把小司机手里的茶壶留下。时不时地喝口水,比什么都不做要免些尴尬。自然这一点他不会承认,可是对着个“吧唧吧唧”咂苹果的孙天魄,他不仅觉得尴尬,还觉得气闷——既然不是窗子的原因,那就只能是孙天魄的原因了。

那男人倒分外镇定,有条不紊地刮苹果,刮满一勺,喂到孙天魄嘴里,像是干惯的活计。奈何腿上的那脑袋,却不一般的眉飞色舞,对那走进门来的柳五,先是无声息地龇牙,接着吃上一勺苹果,嘴里咂得震天响,边咂边向柳五斜眼,专等柳随风起话头。

柳五面色不善着,偏偏一言不发,靠坐在窗边,隔一会儿啜一口茶水,身正手稳,直当什么都没看见。

终于还是孙天魄忍不住道:“柳团长,你这么坐着就不难受?”

柳随风就微笑——只要需要,他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笑得很明快的,“我为什么要难受?”

孙天魄嘴巴一咧,“我有人喂苹果吃,你没有。”

柳随风脸色冷着,“我为何要人给我喂苹果?”

孙天魄愣了愣,接着笃定道:“你肯定想要人给你喂苹果!”

“我还真就不想来着。”

孙天魄的反应就有些狰狞,这时一个勺子投来,堵了他的口,身畔的男人顺手给他个脖儿拐,让他住嘴的意思。孙天魄就毫无意外地开始闹起来,两排齿死死咬着勺子,“呜呜”不松口。一边“呜呜”,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串话音,寻声辨意,依稀是男人在人前不帮他,孙大圣不依。男人拍他的脸,要他张嘴把勺子丢了,胳膊一抬,便去胳肢他。孙天魄哈哈一笑,总算松了勺子,却身子一翻,抱着自家男人,拿颗大脑袋就往人胸前拱,嘴里呜呜哝哝,跟撒欢的公兽也似。

柳五冷眼瞧着对面的动静,越瞧越瞧不过眼,认定这是孙天魄故意做来激他,硬是沉着气擎壶喝水。一边就着壶嘴,一边瞄着那个孙天魄的相好,看着他那副惯于忍耐的样子,对身上的孙天魄半是拍半是哄,心底某处就有点痒痒。

这么看来,这男人倒是有点风情。凡是忍耐的男人,在柳五看来都有着那么点儿风情。忍耐的女人司空见惯,女人生来便是要忍耐的;男人却不一样。不是为忍耐而生的男人却不得不忍耐了,怎么想都觉得内里存在某种梦的妙意。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那股妙意了,那种又激烈又酷热又酣畅淋漓的生快。那种生快,跟这长沙的盛夏相仿若,空气闷蒸,汗水粘稠,热乎乎的风从岳麓山东西两侧夹道刮来,催促着人们去做些什么,在青浊的江边,在撩人的夏夜……

茶水浇灌进烧渴的喉咙,没几下就断了流——壶里空了。柳随风愈发解开了衬衫上的扣子,觉得这屋里越坐越热。茶壶抓在手,眼望着对面。许是由于烧渴或是暑热,瞄着那男人的目光,不知觉变得露骨。那头拱弄得欢腾的孙天魄,凭着公兽的警觉,一下掉过头来,咄咄道:“你在看什么?”背肌两下耸涌,一副示威而待进攻的架势。

柳五再次微笑,笑中有嘲弄。想着果真把那男人给干了,孙天魄的脸色一定很好看。操屁股就是过年麽——操孙天魄的相好的屁股,也许够得上整个正月的好味?

被他的微笑刺着,孙天魄身子一起,就要发难,可巧门外走进来那去取点心的小司机,提着食品袋子,浑然不觉道:“五爷,今儿有糖火烧、春卷,臭豆腐也要了些,都是新鲜的!”

柳随风站起来,仍旧施施然地,“壶里也没水了,正好回去——走吧!”不再看对面凉榻上的人,举步往外去。梦的妙意到此为止,出了门,便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在长沙,他身上有着伤,他马上又要上前线了,这回将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又没人能说的准。跟以前权力帮扩张势力时的情形有点像,每一次行动,每一次幸存,每一次褒奖,每一次笃信……每一次出发,他都很安心的,因为知道有人会等他,等他的好消息,知道他只会带回好消息;而他也知道,任务之后,自己该回去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会有什么样的人在期待他。那人知道,他会回来,凯旋归来;他也知道,那人会等他,廊上的守夜灯始终不灭地等他。他们从未互相失信,他们从未让彼此失望过……

壶里的水又喝干,柳随风抬手摇一摇,就要发声让康出渔来添水。话没出口,路道来处,就见那老东西殷勤地引着个宽肩军官,一路走一路说地冲他这边来。光凭直觉,就知道那人是萧二——早就传言陪都要派新师长过来,想着这回萧二大概跑不掉了,这不就来了麽!

知道人来了,心里一嗤,眼皮懒懒地垂下,并不想招呼萧开雁。人到了跟前,也还是坐在凉椅上,半阖的眼里望见萧开雁踩在地上的军靴,心里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假若萧二死在了前线,对赵师容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赵三小姐不年轻了,在这个岁数上能抓到个萧二,是对她整个后半生的保障和安慰。如果这个保障和安慰灰飞烟灭,赵师容定会感到棘手。她时间不多了,这个世界上肯接受她的合适的男人更不多,萧二一死,赵三小姐的前景怕是会有些凄惶罢——

“柳团长。”萧开雁主动开口。康出渔已经去了,他在树下站了有一会儿,想着较为自然地跟柳五交谈。知道柳随风态度不会太好,站了一会儿,没等来对方的言语,就自己先抛声了。

柳随风抬头望了望,绿影里,还是萧开雁那张终年不变的表情诚恳的脸,跟吴清末的有些像,但还是比后者要英俊些,也仅仅比后者英俊些罢了。望了一会儿,终是站起,瞟着萧开雁的肩章,“萧师长。”声音凉阴阴。

萧开雁就忙道:“师长还不一定,我有许多东西需要熟悉……”脸上配合着现出一种谦逊的神色,很是持续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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