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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江上的那盏河灯,柳五也看着那盏河灯。他不知道该不该在五爷面前说这番话,但他就是很想说一说,说一说以前的帮主,说给五爷听。他是知道五爷跟帮主的事的,估衣廊那处,都是他车来车去,帮他们采办收拾。他不清楚后来五爷跟帮主怎么了,就是突然地,帮主被捕、又出来了、去上海,然后就死了。五爷呢,却娶了夫人,一起迁到重庆,但是大家都看出来,两人不对路,连凑合都不是。然后夫人就跟了萧二去,五爷跑来参军,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帮主是死了不少时候了,五爷跟帮主的那一段,从来没人敢正面提起。小司机不知道柳随风心中所想,他只是自己有点感慨,想着无论从哪种情分上讲,五爷都很应为帮主放盏河灯。他是不清楚个中详情,他只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事情,根据他看到的来想事情。在他眼里,两人既结拜兄弟在前,床第之情在后,那么人死后为其放盏河灯,无论如何都说得过去……

他小心地看看柳五,后者只是望着江面,没什么反应。灯越漂越远,江边的人来了又去。夜深了,风也似乎凉了下来。

然后柳五就走了,脚下一动,从迎面走来的士兵间穿过,很快就看不见了。小司机站在江边,颇为沮丧。他知道没人能说得动五爷的,五爷的心肠很硬,宋明珠、鞠秀山都这么说过。是不是硬心肠的人,都过得自信而潇洒,不理人世常情?譬如五爷……

柳随风离开了小司机,直走到汨罗江的另一头才停下。是了,他想起来了,小司机一开口就想起来了,这小子知道他跟李沉舟的事。估衣廊那阵,就是他每日里送饭打扫兼跑腿。呵呵,这小子记性不错,对这点韵事比他还津津乐道,说什么帮主对他不错……没有利益纠葛,当然对他不错。小恩小惠,于李沉舟不过举手之劳,而在举手之劳方面,老狐狸总是做得很得体的,以前权力帮时他就知道了。那种小惠,那种得体,只是出于习惯,不过是一种习惯,李沉舟自己绝不会放在心上。举手之劳,做过就忘了,只有那些接受恩惠的人,才会铭感于心,念兹在兹,想着李沉舟是多么得好,想着“帮主对我不错”——

李沉舟对所有人都不错的。表面上的慈惠,是李沉舟最擅长的事,包括对他柳随风。非要说李沉舟的不好,得从极为复杂的角度入手,来分析他的城府、他那微妙的区别对待、言辞上滴水不漏的工夫——而这些东西,说白了,除了当事人,谁会感兴趣呢?甚至这些东西也证明不出什么来,因为表面上看,李沉舟待他就是不错,权力帮时是这样,商会成立后更是如此,到后来……就更是这样了。不错,李沉舟是怀疑他,对他只七分信任,待他不及待其他几个好,但饶是如此,毋可否认的是,他对他是亲善的。不管那些亲善背后是怎样的动机,他待他不错是真的。

柳五一生,其实没几个人待他不错过,那个教他枪法的老杀手算一个,李沉舟算另一个。那个老杀手还会索要报酬,训练时故意使绊,看着他咬紧牙关痛苦忍受的表情哈哈大笑;李沉舟不会这样。所以平心而论,李沉舟大约是迄今为止待他最好的人——迄今为止,话说得谨慎,其实去掉也无妨。不论他还能活上多少年,不论将来他还能遇上什么样的人,李沉舟可能都是他们之中,待他最好的一个。他唯一不想去探究的是,李沉舟对他的好中,多少是发自真情,多少又是出于习惯。要知道他是对小司机和老妈都和蔼亲善的人,像是怀揣钱财不分对象的布施者。然而无论是习惯还是真情,都改变不了李沉舟对他不错的事实;要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其他的隔阂,除了赵师容……

而如今连这样一个隔阂也消失了。赵师容跟了萧二,萧二正做着他的上峰。所有人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位,好像并未发生过什么,只是有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些人,正在那河灯漂去的地方,世间的纷扰已跟他们无干。尘埃落定,只等擎着一盏漂来的河灯,照亮自己下一世的路。

“军爷,买盏河灯送故人罢!”小贩的声音又起,闵音依依,执着地递上一串,“让好兄弟多得庇佑。”

柳随风侧脸望着小贩,知道在闽南语里,对亡魂的敬称就是“好兄弟”。眼落到灯上,片刻,选了其中一盏,付了钱。又要了毛笔,就着江边水灯的昏光,在那小小的彩旗上写道:致大哥沉舟,然后是仔细的落款:五弟。

写完了,又看了一会儿,毛笔还给卖灯的小贩。打火刀点着,延臂将灯搁到水上。一阵风过,霎时灯就远了一些。悠悠荡荡地,彩旗上的“致大哥”几字,很快就看不清了。

柳五站在江岸,目送着那盏河灯,越漂越远。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漫过,让他有那么一瞬,觉得若是有个阴间存放孤魂,让那些孤魂站在另一头接着河灯,似乎也很不错。温柔的灯火,映出一江温柔,融融地跟其他许多盏灯火一起,往下风处游弋。渐渐地他再也分不出哪一盏是他放下的,不过,“……你该能认得出罢……”心里默语。

半月后,柳随风领着他的骑兵团提前开到归义,把县里唯一一座两层高的乡绅宅子设为临时指挥部,又派人出去巡逻设障。宅子里有电话,给萧开雁挂了一个,汇报这边的情况。萧二跟着孙天魄的步兵团,亲临汨罗江南岸,跟新市和归义的两个团形成三叉戟,阻止日军南下。三地中最重要的还属汨罗江南岸,正对渡江的日军炮火,任务艰巨。新市和归义两处,不过作为侧翼镇守,进可为南岸的师团提供后备军,退可回撤长沙北郊,直接同薛崇他们汇合,比较起来,压力要小些。柳随风知道萧开雁这番部署,多少有照顾他的意思,当然更多的,估计是这位萧家二少那份君子情怀发作,首次亲临前线,就想身先士卒,把守最危险的地方,用以弥补先前对派遣推三阻四的内疚。总之若是揣摩萧二的心思,会是一种出乎意料的乏味和出乎意料的清白,这样的清白被柳随风探见,连叹气都嫌多余。这种君子式的作风,大概只有萧二这样的人才得以持有:正因为没有经历过一些东西,所以才会笃信一些东西。平心而论,柳五很愿意跟萧开雁这样的人打交道,但他永远都不会跟他们有太多话好说。事实上他跟这世上所有人都没太多话好说;能多说话的必是亲近之人,在这世上他有亲近的人麽?……

浮灰在初秋的阳光里上下忽动,柳五站在槛前,心神跟这阳光下的浮灰一道游落。亲近之人——这个问题他年少酬志时绝对不屑一顾,因为不需要,因为不相合。杀手是单独的事业,赚取单独的报酬与功名,与人亲近意味着风险,意味着钢筋铁骨上的一块软肋。他十来岁上就是这般想的。这个世界生存的机会是多么得有限,不会有人比他体会得更多。小时候在街头为填饱肚子要靠抢,靠对所有的哭喊哀求无动于衷,后来长大了也为填饱肚子、更为其他想得到的——照旧要靠抢,就是明抢换成暗夺,有技巧地、有谋划地、一点一点地,把东西占据。其间多少厮杀多少牺牲,也照旧无动于衷。在人世攀爬抢夺的云梯上,动于衷的全都掉落到下面的黑暗里去了。半声惊呼、一个骇然的侧脸,就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全部印象。所以,“掉落”是要不得的,是要竭尽全力避免的,在两者只能择其一的情况下,他当然要保全自己,让别人落下去——落地、落水、落河……黄浦江边,那一个不就落了河麽?黑黢黢的冰冷的江水,这下是真的掉到黑暗里去了,一去不返……

“铃铃铃——”尖锐的电铃震响,柳随风没有动。屋里康劫生替他接了,又把听筒给他,“五爷,是萧师长。”

柳五这才回转进屋,接了电话,听筒里萧开雁语气有些急促,“日军的奈良支队已经迫近北岸了,铁路毁了大半,这速度也够快的……明天凌晨这边大约就要打起来,我们会全力顶住,你在归义全面警戒,随时候令……盛又安不像是恋战的人,新市难保一打就丢。若有情况,你那边一定要撑着,我这边压力一减,就把孙大天魄派过去支援你,前提是你得撑住了……”絮絮不断,想来那萧二不过三十一二,就操心地像个当家的老妈。若不是听筒里一声炸响,“嘟——”的一长个空音传来,萧开雁估计还能再换种说法从头嘱咐一遍。

握着听筒,那头康劫生已经在叫“五爷,南岸的电线出状况,信号断了!”

搁了电话,柳五没说什么。这当口断了话线,着实麻烦。到时候是进是退,是走是撤,萧二没了准信,消息过不来,是不是可以全凭他做主呢?万一他这边撤了,萧二那边又需要支援,这又该如何是好?

康劫生比他心惊,一下站起来,瞪着他要主意。

柳随风只道:“等萧师长那边话线接好罢——其余,他要我们在归义撑住了,撑到他派援兵过来,就这样……”

说着又回到庭前,望望天色,心不在焉地。他知道自己越发不在应战的状态了,话线断了也不着急,萧二说什么就照做,懒地去多想,去多想生路。与其说他镇定自若,不如说是浑浑噩噩更来得准确。还是有意识的浑噩,明知道应该多花心神如此这般,就是站着不动,瞄着头顶上的一撇云彩,能瞄上很长时间。等到被人打断,听鞠秀山他们隔一时汇报一次情况,还是望着那撇云,听见进去一半,丢掉了另一半。这不像他的作风,他知道这些人都还指望着他,他知道汨罗江那边的萧二还指望着他,甚至那个把守新市的盛又安也指望他的援力,但越是指望他,他越是懒得动弹。他并没有跟日本人作战的热望,他只是为了逃离一些东西才跑到前线来的;如今的情况是,对那些东西,逃不逃离都无所谓了。因为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八月末那盏放下的河灯带走了一切,望着那团渐去渐远的光亮,他清楚地感知,一些东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想着,胃就有些难受,于是这一年一度的养生又要开始。天气稍凉,就要灌了水袋捂着,好一些就起身亲自熬粥。可以叫康出渔来干这事儿的,但是不想,嫌弃那老东西,只肯叫那小司机过来打下手。小司机杀鸡氽水,他慢慢地淘洗糯米,完了再一点一点仔细地切葱姜。砂钵装水,炖到灶上,鸡和米均匀放进去,洒上葱姜,鼓起旺火。小司机进屋收拾去了,忙完一圈,捧着一摞脏碗过来刷洗。柳五收了小火,支着筷子小心地挑出葱姜,望望小司机勤恳的模样,比起营里那些丘八,真是顺眼太多。咕嘟咕嘟地,乳白的糯米泛了泡,蒸汽氤氲,柳随风忽地想道:把这小子弄来军中,也算难为了他。长沙这次打完,还是让他回后方去罢,这些个地方,终归不可久待……极不寻常的念头,也不知如何冒出,就是看着小司机那卖力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可怜。原来他也会觉得人可怜——真是天地要变色了,原来他也是会觉得人可怜的!

可怜着别人,自家的胃却继续难受着。一手横在腹上按抚,另一手揭了盖,木勺缓缓搅动。白汽升腾,湿漉漉地沾上眼睫,一扇一眨间,整个眼睛都感到些微凉的湿漉的涩,像是要流泪的样子。却不讨厌这种感觉,搁了佐料进去,搅动片刻,舀起一点,送到嘴边尝——

“轰!”“轰!”门摇窗动的两声,震下塔灰絮落。白色的粥上立刻缀了灰点,盯着瞧了半晌,院子里早已叫成一片,“五爷!鬼子打来了!”“团座,西边有日本人过来了!”

西边?西边的上村支队已经来了麽?柳随风勺子还在手里抓着,闻言略顿,然后木勺一撂,三脚两步往宅子的二楼跑,边跑边道:“两处炮台对着西边开火!鞠秀山小郑带队到各户据点,架枪拦截!康劫生向司令部挂电话,说上村攻过来了,萧师长联系不上!老康骑我的马,由东边出去到南岸阵地,报告萧师长归义遇袭——”

几下跨到二楼,举望远镜对着西边观察,那一抹抹黄绿大耳的日本士兵,跟汲汲不屈的幽灵也似,罩着灰土炮尘,一点点往这边逼近。枪声嗒嗒,西北角一处射手已然中弹。那一点上一哑,立刻被日军占了。一处哑火,导致另一处压力倍增,日本人的炮轰塌了半边房顶,又一个火力点失去了。

柳五搁下望远镜,一颗心在下沉。没有人预料到上村支队就这样来了——他们如何过得汨罗江?新市还在归义前头挡着,难道新市已经陷落了?然而没有时间弄清,搜罗了库存的弹药,在二楼放置好,取了其中一架轻机枪,拎着跑下楼梯,“三营的人,一连留下造街垒!以这个屋子为中心,架好火力点!其余的跟我出去,支援一营二营!”

迎面碰到康劫生,“五爷,司令部来电报,新市也遭袭了!怕是日本人混装成难民,偷溜过来的!司令部让我们先顶一会儿,他们想法跟萧师长联系——”

听了却不发一语,柳五已经开始清点人数。一转身,见到康出渔那老东西还在院子里蹿,轻机枪口直接对准了他,“你怎么还没走?!”祸不单行。此时此刻,他唯有寄望于君子情怀的萧二,而不是素昧平生的薛崇。他当然可以在归义顶着,只要有弹药,只要有人。但是弹药会打光的,人是会死完的,他们是不是要顶到那种程度呢?

出乎意料地,康出渔一下子老泪纵横,“五爷,我带劫生一起走行不行?或者让劫生去叫援兵,我留下来。我还挺能打的,我当年立过功,帮主知道的……”

一阵风过,秋叶飘落,柳随风的身子那么凉了一凉。枪口低下来,他莫名地又对着天上云望了一会儿,然后叫道:“康劫生。”

康劫生一惊,“到!”

“你跟老康一起去向萧师长求援,告诉萧师长,我会带团一直守在归义,守到他派人来。”柳五目光落下,对着康劫生,语气平平,“我们这个团命运如何,就全仗赖你们父子了。”

康出渔一听,抹脸泣道:“五爷,我一定不辜负你交代的任务,我一定第一时间求萧师长派人支援,我跟劫生马上就走,我们爬也要爬了去……”

康劫生倒是镇静一些,却也激动道:“五爷你放心!我一定亲自领援兵回来!”眼睛亮得像点着了星火。

柳随风只对他们手一挥,便不再理会,带着两个连的人朝外走。走到门口,发现队伍后跟着小司机,那小子居然也揣了短柄枪,要跟着去短兵相接。

“你就不要来了!”柳随风横枪一拦,看到那小子略一畏缩,语气一缓,“你去帮着造街垒吧,会用得到的!”

小司机踌躇一下,点头应下。

柳五再不耽搁,领着人往西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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