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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秋息含糊哼了两声,“唔……唔……”

李沉舟当街望着他,心里想:出来的太早了,应该在屋里多待会儿才对。

霜降过后,立冬之前,李沉舟和兆秋息从晚市上抢到今年最后一批肉蟹,用网兜拎回小吉坡。洗干净了蒸出一锅,盘子装了分到每屋,让大家尝尝鲜。厨房里,李沉舟正咚咚地在案上剁姜,兆秋息拿小碟儿倒醋,柳横波拈着一打宣纸,喜滋滋地跑进来,分出两张,拉开了给他们看,“李大哥,兆哥哥,我学会了写每人的名字,这是你们两人的——”

墨汁淋漓的六个字,“李沉舟”一张,“兆秋息”一张。每个字都异乎寻常的大,上顶天下顶地地撑满了一整张纸,每一笔都着了大力,大撇大捺。乍看之下,每个字都带上怒气,着实不像娇滴滴的小妮子的手笔。然而李沉舟和兆秋息都道:“写得好,放我屋里去,留着作纪念,阿柳的首帧墨宝——”“嗯,那个李字和秋字,尤其写得好。”

听得柳横波彩霞满脸,颠着步子往外跑,“还有老先生的,我要给老先生看他的名字——”

然而门外走进秦楼月,脸色十分之白寥,他每天负责给屈寒山熬补药,端到北屋去。此刻他空着手,脚下不稳地走进来,望了望众人,略顿一顿,“老先生没了。”

☆、血里故人(上)

指挥室里,灯光腥黄。桌子两侧,团长、团副、营长挨次而坐,顺下两道堪堪衔了尾的队形。灯泡悬在顶上,映出桌边众人的脸影,也是一色的腥黄,甚而还要更暗。两只窄叶吊扇,一前一后离灯泡远着,“呀吱呀吱”,做着平匀而缓慢的旋转。每人的头上都生了汗,随着扇叶的“吱呀”,汗从鬓角往下淌。所到之处,滚过轻微的瘙痒,胳膊一抬,揩抹了去,喷呼一气,坐在这大而无边的蒸笼里,瞪着对面人的脸影望了呆。

桌子正头,萧开雁穿着全套军服,一丝不苟地扣着所有的扣子,正给在座的做着最后一次战前部署。战前部署、作战计划、日军情报,由薛崇、吴清末、萧开雁轮番讲演了近半月。隔一天开一个早会,说哪里哪里有了变动,再隔一天召集夜会,报日军方面又如何如何。朝夕动员,上下演练,湘江和汨罗江两岸的军营,在这一日沸似一日的热浪里,暗暗地涌动预备了。起先,大家还会嘀咕两声,带伤的不带伤的,昏懒懒各就各位,知道又要亲近死亡,心里老大不情愿。然而几日一过,嘀咕没了,听着口令上膛、佩枪、急行军,到点吃饭,灯灭睡觉,穿着一色军服,埋没在又熟悉又陌生的同一队伍的面孔里,心和身体一块儿变的疲沓。“死”固然是可怕而要避免的,但这些人却也不大觉得出“生”的可爱。生的可爱——也就是到长沙城里钻一会儿暗门子的帷帘,或是一伙人拥到馆子里饱吃一顿,灌上一瓶子酒,半醺着溜回营地,倒床不起。

这些人中,孙天魄是个例外。托他弟弟的福,自他回营后,就有专供的伙食给他,标准看齐薛崇。每日里薛崇的勤务兵和他的勤务兵前后脚去炊事房取饭,薛崇的勤务兵先取,然后他的勤务兵跟着取同样的一份。然而好几次上,孙天魄亲自跑来打饭,迎头压着薛崇的勤务兵,居高临下瞧着薛崇盘子里的东西:鸡腿、排骨、口蘑、蜜柑……他手里有同样的一份,却总嫌给的少,走到门口,大臂一拦,挡住薛崇的勤务兵,两指一叉,拈过饱蘸油荤的鸡腿,撂到自家盘里,“老竹竿用不着吃那么多,吃再多还是竹竿,不如给我家仲芳……”撂完就走,步子撵得飞快,叫勤务兵追赶不及。勤务兵便气丧着脸,回身要求添补,被炊事房的老兵数落,一根瘦腿舀过来,重重一丢,卤渍飞溅,最远的溅到他的下巴上。哽咽着气,他回到司令部,头件事就是把孙天魄抢了鸡腿的事报告薛崇,“……不是一次两次了,抢了四五回,摆明了看您好说话……”想了想,没把那个“老竹竿”的说辞抖出来。薛崇拉过盘子,撩一撩手,径自吃起,就没打算计较。不计较的原因很多,从头至尾,可以列上一整张纸,每一条都能有力地证明,不跟弼马温计较比跟弼马温计较更划得来。何况如今弼马温身后还有个得势的弟弟,孙大圣之外,还添了孙二圣;薛崇把鸡腿咬在嘴里,打定主意在饭食上对行者家族让步。

于是这段日子孙天魄便过得前所未有得滋润。炊事房领一份饭,顺带抢薛崇的饭食,隔三差五叫勤务兵去长沙城里端一锅佛跳墙。偶尔他的相好还会在灶间给他加菜,剁椒鱼、红烧肉之类,或辣或香,随着南风飘至整个师营。一些骨头软的士兵,忍不住跑上前讨好,拿炮台烟孝敬孙天魄,眼瞟着灶间里的人和菜,斟酌着措辞想要分一勺羹,例如“……烧得是什么,这么香?”对于那相好,想不出该如何称呼,暂时略过去,以后再说。奇货可居着,孙天魄根本不稀罕这点讨好,膀子一挥一挡,“去,去!烧什么都没你们的份!”赶禽鸟一般把人撵远,摇摆着走回灶间,脑袋探进去,用着方才士兵讨好他的腔调讨好道:“仲芳——”男人不答,孙天魄整个身子就直接进去,然后半敞着的门扇里就传来一声声的“仲芳”,混杂着低低的呜哝。周围的夏风里便依依地荡漾开某种情愫、某种风情、某种私密的柔语……

不远处,巡营归来的柳随风立在马前,看着这一幕,面上是深长的平静。站立片刻,那头再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传来,手里一扯缰绳,举步往回走。孙天魄的日子过得很好,他自己过得也不坏,萧二接管师营以后,对他是照顾的。岳麓山那边的美国医疗队去了几次,去一次,做一次长时的雾化,几次下来,肺部的隐痛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几乎可说是感觉不到了。但柳五心里明白,那种创伤是永久地留下了,现在年富力强尚不明显,待到晚景残年就知种因得果,历历不爽。似乎有稀薄的悲慨掠过,眼一眨,就消散了,接令、下令、巡营、开会,一日日地,并不影响什么。这阵子他平静很多,疼痛愈减而愈平静——他成了个寡欲而容易满足的人。每日里按部就班,什么也不多想,一天下来,反而很是充实,充实而平静。好像他生来就是骑兵团的团长,没有复杂的过去,只有简洁的任务。总共那么多任务,演练一遍,再来一遍,日落前练完规定的次数,练完回营,简单明了——他一生都没这么明了过。也就是时不时地路过孙天魄的住营,才稍稍踌躇,脚下的滞涩,缘于心里的滞涩。然而也不去多想,站着观望一会儿,看几眼就走。甚而有时并不能见到孙天魄和他那个男人,只是看看那几处亮着的灯火,也是好的,也值得看上几眼。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地方,一样的灰扑落破的房子,一样二角一只的黄光灯泡,跟他屋里的一模一样。每一次回营,每一次路过,站在马前树下,这么远远地望上几眼,心里越发变得平静。然后掉过脸,迎着夜风,风中传来军营的喧哗。遥远的影绰的哗声,跟对面那处灯火比起来,有股异样的不真实、异样的陌生。

萧开雁还在做着讲解,手指顺着地图上的箭头,划来划去,叫着相应的团长的名字,要他们注意。划到归义一地,叫到了柳五,柳随风举手示意。接着是汨罗江南岸,派给了孙天魄,萧二叫了他,那厮双臂上举,做了个回应兼放松的动作。肩背一挣,松掉的口子直接崩开,露出种畜般勃勃的胸肌。对座的柳随风看他两眼,心道这厮还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种畜,只可惜出不了崽。记得好几次,营里休息,他站在树下,远远地望见孙天魄跟他相好进屋关门。是的,郁热的大中午,钻屋关门,除了那档子事,柳五想不起在这营里有什么需要关门去做的。看着表计算时间,其间他吃完了康出渔端来的饭,茶壶里的水至少续了三回,那闭合的屋门才姗姗开启。屋里走出赤膊的孙天魄,步子有些懒,整个人却是精神焕发,满足的像只刚交/配完的公兽,带着隐隐回漾的兴奋。站在台阶上,隔着院子,大呼小叫地召来勤务兵,要擦身的热水。勤务兵早就乖觉地备好,端着木盆赶到。孙天魄单手接过,瞧那勤务兵脸色有异,笑骂一声,顺带踢上一脚,又关门进去。之后,柳五的壶里至少又续了两回水,那屋门才再次打开。那个男人出来了,瞧不出什么异常,身后跟着腆着脸的孙天魄。“仲芳——仲芳——”一声声唤着男人的名字,讨好里带着求欢的余味,被不知情的人听去,会可怪这是在叫自家的阿谁。也是如此,柳五才知晓那男人的名字,是仲芳两个字。其后又从薛崇那里,听说了男人姓马。马仲芳——配合男人的形貌,倒也相宜。

萧开雁依次点了三个团长的名,“汨罗江、归义、新市,相距不远,其中一地遇险,其他两处要分派兵力支援……归义和新市,至少保住一处。至于汨罗江南岸,一定要顶住了,越久越好,就算把人放过来,也要在北郊决一死战。长沙多水多山,形势对我们有利,不要浪费了……”

正说到这儿,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几支人声“呜呜”长咽,仿若厉鬼游魂,且泣且怒。萧二一时被打断,脱口道:“怎么回事?”

座下的孙天魄回他,“今天是鬼节,那班人放灯招魂呢——师座不过鬼节的?”

“啊……这样。”萧开雁情知这孙大圣早就坐不住,多半这班人就是他叫来哄闹,好催早点散会。眼望着浮黑闪光的窗外,不知哪根弦被拨动,草草几句作结,便说可以回去了——左右隔日还有会,今晚就到这里罢。

孙天魄率先一拍桌子站起,迫不及待往外走。转眼跟那伙人混到一处,“呜哩呜喇”叫起来,粗着喉咙哄笑不尽,渐去渐远。柳随风麾下一个营长,路过柳五时,“今天上元节,他们步兵营摆了神案,还请了城里的超度法事来,团座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此营长姓郑,闽南人,对这些风物掌故最为笃信。

柳五步子慢了,“嗯,顺道去看看。”让他先走,并不想与人同行。

屋子里瞬间走得差不多,等柳五出门时,萧二自后面赶上来,“他们一伙人去湘江放灯,一伙人去汨罗江,柳团长打算上哪处瞧瞧?”

柳五问道:“萧师长去哪里?”

“我去湘江。”

“那我就去汨罗江。”

萧开雁不禁苦笑,“湘江近一些,但也无妨……汨罗江也许更有气氛些。”

更有什么气氛?柳随风默默冷哂。他对鬼神之说一向漠然,做杀手的而相信鬼神,趁早洗手别干,另作他谋的好。人死灰飞烟灭,哪来的什么地狱阎王奈何桥,让你投胎转世,延放念想?那些所谓的神鬼狐怪,因果报应,不过都是些脑子拎不清的心软穷酸,胡乱编派了来安慰跟他们一样脑子拎不清的穷愁弱民。对看得见摸得着的现世无法可施了,便寄希望于阴间,寄希望于来世,以对现实的忍耐,来憧憬绝不存在的完满。这番说辞,这种想法,在柳五眼里,就算不是一派胡言,也跟一派胡言相去不远。有现成的例子在眼前:这么些年,一路下来,是谁死去了,谁还活着,活着的人中,又是谁过得艰坎,谁过得富安。所有这些,跟因果报应全然无干。单想想那些死在他柳五手下的人和仍然步稳体健的他,就知道这世上并没有这样那样的“道”,天道地道统统没有,有的只是更强的存在——只有更强的才能存在,环境愈恶劣愈是如此。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好比日本人打过来了,一下侵占了你三分之一的地盘,你惊怒了,愤怨了,请求国联的仲裁。仲裁是因为虚弱,虚弱的人才需要仲裁,不虚弱的话,直接寸步不让叫他有来无回了。干净利落地把来犯者碾灭,碾灭时只有血光,没有声响。唯有虚弱的人才会叫得很响,哭得很亮;不虚弱的人,就连夺命的动静也很小,更不用说喧喧其声了。

所以柳五对这所有的追亡祭祀,直感到深刻的无聊。然而迈步向北,耳里已经听到那经咒的诵声,嗡嗡咿咿的诵声,裹挟在浮热的夜风里,好似一列蚂蚁爬上了火焰山,又好似乌云压顶,要来一场五月的雷暴。前后左右,萤灯忽闪。有人哭,有人笑,还有更多喝醉了的,不知是哭是笑,歪歪斜斜一头撞出来,紧走几步,又一头撞到更黑的地方去。今夜想来是谈不上什么纪律了,城里城外,不是祭典,就是法会,或大或小,夹杂着经咒幽哭,环绕着明暗河灯。有主的鬼,被请回去供奉;无主的魂,托灯得以超生。当下时节,过这鬼节再合适不过,只怕那江面上飘满了河灯,也不够那些亡魂瓜分。然而能被人心里记挂着的,已属幸运;多少人,死了就是死了,变魂变鬼变烟灰,都没人在意的。

这么想着,柳随风心底某处,就那么紧了一紧。当即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某天轮到我死去,大概绝不会有人多想上一想。他不信鬼神,自然不认为自己会在死后掉落到什么阴间。否则以他这辈子的作为,打到十八层地狱是跑不了的。别说阳间不会有人替他超度,就是有恐怕也难以救赎其中之万一。不过这些都是胡言不是麽,比哄孩子的鬼话高明不了多少,虚弱的人趁此机会洒些泪滴自我安勉一番,其他还活着的人、活着而更强的人,权当台子上的戏,看一看而已。

道路一拐,汨罗江在望。是了,他看到了,沿江一线,远远近近,漂浮着一簇簇黄幽幽的河灯。小小的亮火的一盏,有精致有粗糙,被南风推着,一点点往北漂去。数量没想象中的多,却也不算少,绝不像天上的星群;天上星是带人上升,这些灯却要拖人下降。

江边有士兵,也有难民,人人都肃穆着、哀戚着,仿佛这是另一个清明。走近些,发现有小贩在兜售扎好的河灯,宫殿造型、三角彩旗,上面写着“敬奉阴光”“广施盂兰”之类,还递上墨水毛笔,供你写上名姓。

柳五对着那灯看上几眼,被小贩发现,手伸过来,“军爷买一盏灯送故人罢!”

他站着没动,脸掉过去,望着阴殷的汨罗江,思绪飘忽。听小贩的口音,又是闽南那边的,对这些迷信玩意儿,他们也算是热衷的可以。人影穿梭,他又走了一段,忽然见到他营里充作勤务兵的那个小司机,那个从南京到重庆又一路跟他从南昌到长沙的小司机,正蹲在江边,往里放灯。

本想直接走过了——对这人他没什么坏印象,也没什么好印象。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一人,以前一直被派给李沉舟的,李沉舟死后见着还算灵活,就一路带着而已。听差跑腿,开车办事,似乎没出过什么大差错。目前为止,能想到的只有这些。然而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小子好像还跟某些事情有关,没来及细想,那边小司机已经看见他了,“五爷!”

柳随风心里唔了一声,走上两步,“放灯呢——”

小司机应着:“晚上没事就跑过来,想起过世的爹娘,放上几盏,尽管他们多半早转世超生了……”

就料到会是这些话,柳五没半点兴趣地,又望了望,看着刚放下去的那一个,“这个也是给你爹娘的?”

“……不是,”小司机忽地显出些畏惧,吞吐着道:“这一个是给帮主的……”看了看柳五,想看出那脸上是阴是晴。

然而柳五脸上既不阴也不晴,细听还轻轻地“唔”了一声,好像这又是个不相干的人,引不起他的兴致。

小司机转脸望着河灯,突然极富感情地说了下去,“听夫人说,帮主在上海过得世……帮主生前待我不错,我多买一个河灯,纪念他,帮他照路。不管报上对帮主怎么说,帮主待我都是好的,我也想他过得好些,早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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